《身份》是一篇严肃的游戏之作。严肃指的是它的主题,写作时的资料准备,以及写作态度。这是坠着的,收着的,非常实。游戏则指它的构思还有写作过程。这是飘着的,敞着的,有点嗨。它起源于一个病毒式的灵感,一经产生,便具有自我繁衍的功能,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竭尽脑力,将它的破坏性一次次推到极致,但又一次次在毁灭之前将它挽回。
一对家族冤家兼政治对手同时陷入一种悖谬性的处境,只能在互害互斗的同时又互利互帮,双方的关系始终维持着脆弱如游丝、危险到致命的相互制衡。在这个过程中,与其说我是人物命运和情节发展的操控者,倒不如说,是人物关系和情节逻辑在操控着我。人物之间在周旋,我与每一个人物之间也在周旋。时而调笑,时而悲悯,时而温存相护,时而又冷面以对。
然而,在写到一些关键段落时,比如香消玉殒,比如慨然赴死,我会如突然失控一般,与自己的作者身份相剥离,而与笔下人物的心境和情感融为一体。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并不是真在做一场游戏。
缺憾在于,回头再看四年前的这篇旧作,还是觉得末尾两章写得过于匆促和简略。如果能实现当时的另一路构想,加长篇幅,小说本应有一个更为复杂,也更加精彩的结局。
——贺奕
一
那块怀表比一般的稍厚,分量也略沉,银质手工雕花外壳,白珐琅表盘,后盖带一层赛璐珞防尘罩。上火车前,方溪文特地从上衣内袋里掏出它来,跟站台上的挂钟对了对快慢。长短不一的三根蓝钢指针一如既往,优雅地合奏出时间的韵律,让方溪文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
年的料峭春寒,随着车轮启动的轰鸣,从四面八方更加汹涌地灌入车内。方溪文在座位上不由得双臂合抱,表情变得跟他此次上海之行肩负的使命一样冷峻。
沿途停靠的站点,随处可见太阳旗和日本军人的身影,车厢内的气氛始终令人压抑。乘客们无不失神地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相互间偶有交谈,也只掰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暗,车内灯光昏黄。方溪文起身去上厕所。车身的晃动让他脚下打着趔趄。没走几步,一个穿淡青粗布上衣、留平头的小混混跟他迎面而过,两人撞了个满怀。还没等他看清对方的模样,那人已经骂骂咧咧地蹲下身,去捡掉落在地的香烟和火柴了。方溪文踅入臭气刺鼻的厕所,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头,猛然一摸胸前——怀表丢了!
方溪文顿时面色铁青,顾不上解手,冲回车厢,小混混已经不见人影。他先是沿着过道一路追到列车顶头,又折回来再找,终于在最末尾的一节车厢里,发现小混混正跟几个乘客在吆三喝四地赌牌。方溪文镇定心神,过去一把揪住小混混的衣领,叫他还表。输得面红脖子粗的小混混不为所动,嘴里嚷嚷着要一把翻本,一对贼溜溜的眼珠只顾斜睨着手里的牌,腕上的蜥蜴图案刺青清晰可见。就在这时,一个像块锈铁一样粗粝的嗓门在方溪文耳畔响起:
“我当谁呢,原来是方大少爷!”
方溪文扭过头,一眼认出说话的这条壮汉,竟是多年不见的同乡袁午。那块带银链的怀表,此刻正明晃晃地垂挂在他一只小臂上,显然是刚从小混混手里赢下的战利品。想当年,在湘西北小县城的老家,方溪文的父亲是药厂老板,袁午的父亲是采药工,袁父有年冬天进山采药,不幸跌下悬崖摔死,袁母带着儿子索要赔偿,却一次次被方家拒之门外。方溪文和袁午就是那时隔着一道铁栅门认识的。立志复仇的袁午没有就此罢休,几年后领着一队暴民洗劫了方家在乡下的田产屋舍。
方溪文放开小混混,摆出一副有话好商量的姿态,说那块表其实值不了多少钱,只是受之家传不可遗失,请求袁午物归原主。袁午狠狠吸了口烟,夹在焦黄手指间的哈德门香烟顿时短了半截,冷笑说,此表已归自己所有,不会白白给人,想要就也来赌一把。方溪文向来对赌博深恶痛绝,连连摆手,说与其这样,倒不如他直接出笔现金,就当是从袁午手里把怀表买回去。
“方大少爷看来出息了,比你那个挨千刀的老子大方多了嘛!”袁午放声嘲笑。
走到这步田地,方溪文明白已绝无可能讨回怀表。眼看列车驶入灯火渐亮的上海近郊,他打定主意先跟对方假意敷衍,再另想计策。于是乎,他在袁午对面坐下,推说自己对赌牌一窍不通,让对方先把门道解说一遍。袁午倒是耐心十足,显然非常享受这一尽情折磨仇家的过程,从他嘴里喷出的浓浓烟雾,就像即将套上猎物的绳索一样,一圈圈在方溪文头上缠绕着。
“方大少爷,你觉得你这块表值多少钱,你就可以押多大的注。”
方溪文默不作声,用细腻得如同女人的手笨拙而吃力地打开车窗透气,任呼啸的风吹乱头发。他目光若有所思地从头顶的行李架滑过,落到由小混混发到桌面的两沓牌上。
“算了,不赌了。”他突然迸出这样的话,让袁午完全没有料到。
“怎么?表不要了?”
“就送给你好了。”
方溪文淡然一笑,站起身来,作势欲回到原来的车厢去。
“你这是何必呢?”一旁的小混混大为扫兴,“既然你对输赢都无所谓了,那何不干脆开牌看看结果,说不定赢的还是你呢!”
方溪文瞪他一眼,小混混不再吱声。
“说得没错。”袁午似乎决意要让方溪文后悔,手法娴熟地将两沓牌撮起,铺开。果然,袁午这边有对七,方溪文那边却是三张花色不同的连牌。小混混和围观的几个乘客连声为方溪文唏嘘惋叹。
“看出来方大少爷你是个怎样的人了。”袁午的口气半是轻蔑,半是得意。
“哦?”方溪文停步侧身,做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你绝对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你不是不敢做,也不是不能做,只是一旦主动权不在你手,即便做成了你也毫无成就感。”袁午说着,摊开手掌指着桌上的牌,“可是,世上很多事是由不得你有把握的,有时不赌一把,你根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这时火车拉响了进站前的汽笛,突然减速造成的剧烈晃动,让一车人的身体都失去平衡。方溪文早就等着这一刻,趁势抄起行李架上早已看好的一只钉着铜条饰边的小皮箱,拼尽全力猛击袁午头部,毫无防备的袁午当即晕了过去。方溪文把皮箱放上小桌,想稍喘口气再取怀表,谁知一旁的小混混以为他接下来要对付自己,唰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在他身上连捅两下。小混混扯开喉咙高叫:“杀人啦杀人啦!”随即有如猿猴展臂攀枝,轻盈地跳窗逃走。
火车徐徐进站,车内却炸开了锅,恐慌情绪伴着警铃大作迅速蔓延。乘客们在相互推挤和踩踏中拥向门口,更有不少人越窗而下。
这时候,等在站台廊柱下两个搬运工模样的男子,透过对面的一扇车窗,正好目睹不省人事的方溪文倒卧在小桌上,身下压着那口铜条包边的小皮箱,一只手还紧紧攥住把手。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凑近去考究一番皮箱外形,又将它从方溪文手中拽下,打开翻检,找出一样长筒状的东西,分别从两端窥看一番筒内,冲着同伴一点头。两人迅即将鲜血浸透半身的方溪文拖出车窗,沿着铁轨一溜烟远去。
片刻过后,从同节车厢的另一侧,有个穿黑色西装、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相当狼狈地从车窗爬了进来,将晕倒在座椅下的袁午翻个身,发现了缠在臂上的那块怀表。对怀表验证无误,他马上召唤车外接应的两个同伴,合力将袁午搬下车,转瞬消失在夜色深处。
二
袁午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某家大饭店客房的床上,头部的痛感将记忆接回到方溪文拿皮箱砸向他的那一瞬间。窗外已是朗朗白昼,也不知在那之后过去了多久。他正疑惑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沙发上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见他有了动静,连忙起身凑近,面露关切之色:
“方先生,您总算醒了。”
袁午下意识地用手一碰肋下,勃朗宁手枪硬硬的还在,心神为之一定。他知道对方错认自己,但情势不明,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车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旁边有那么多血?幸亏我抢先一步,要不然落到巡捕手里,再从您身上搜出枪来,那就麻烦大了。”小伙子似是急于将功劳揽到自己头上。
袁午从床上坐起,一眼瞥见床头柜上的那只怀表,大致明白了原因所在。不过,对于方溪文将他砸晕后何以会出现眼下的结果,他却茫无头绪。他随口诌了一套说辞,只说是邻座的两个无赖因赌牌起争执并动起了手,他劝架反而被殴。小伙子听罢释然,随即说:
“小弟白野牧,加入军统已三年有余,今后跟方先生共事,还望方先生多多指教、提携!”
袁午脸上堆笑,心里却动了杀机。他走近窗边,但见饭店紧邻一条店铺林立、招牌如云的大街,而远处楼宇间蜿蜒如带的一泓水面,想来就是黄浦江无疑。
“哦,对了,刚跟莫美唐小姐通过电话,她应该很快就到。”
听到“莫美唐”三字,袁午暗吃一惊。原来,他此次由北平赴日军重围中已成“孤岛”的上海,是奉中共上级密令,惩办一个名叫莫冠群的家伙,按照行前掌握的资料,莫美唐正是莫冠群的独生女。莫冠群公开的身份是著名实业家兼上海金融同业公会理事,实为上海地下党高级领导人,数月前被捕后投降日伪,致使上海的地下联络点一夜间被破获殆尽。再加上他对地下党的组织形态和活动规律了如指掌,对中共在整个日占区的秘密生存都造成极大破坏。
小白继续在身后恭维地说:
“方先生魅力不小啊,都分别两年多了,莫小姐还是急不可待地想见到您。”
袁午本想回手撂倒小白,听他这样一说,心眼忽然活动。想到如能控制莫小姐,胁她为人质,或更容易接近莫冠群,出奇制胜,一击成功,到时再去寻找组织不迟。
自父亲死后,袁午在老家的一所赌场当过几年端茶扫地的伙计,正是在那里,他精通了各种赌博的方法,熟识了各种出千的套路,学会了从赌桌上的表现洞窥他人内心,也把自己磨炼成了一个一旦看准时机便敢于舍命相搏的赌徒。一天,一个濒临绝境的农民带着最后一块银圆走进赌场,想赢一笔钱给孩子看病,如果输了就要投河自尽。满怀同情的袁午暗中相助,帮农民赢走五十大洋。输了钱的恶霸迁怒于袁午,将他打得奄奄一息,是一位路过的中年男人救了他。后来正是这位男人引他走上革命道路,将他锻造成行动高手。从此以后,革命对他来说就是一块新的赌盘,枪弹对他来说就是另一副赌具,一次次新任务就像不断重掷的骰子。唯一相同的是,每次下的注都必是鲜血,是肉身,是生命。
不久前,正是因为莫冠群的叛变,袁午的那位恩师在北平落入日寇之手,惨遭杀戮。因此,此次受命行刺,正是源于他的主动请缨。
袁午骨子里的赌性再度迸发,打定主意要借此天赐良机完成使命。赌桌上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他本是好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早修成行家。而且形势越危急越镇定,局面越混乱越清醒。他兜着圈子从小白嘴里套话,渐渐摸清方溪文和莫小姐大学时代曾是一对恋人。
桌上电话响了两声。
“这是楼下望风同志发来的信号,莫小姐已进饭店大门。我不便待在这里,这就去隔壁房间,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不过,这里隔音不好,等会儿你跟莫小姐亲热的时候,可得慎着点啊。”
说到最后,小白挤挤镜片下的眼睛,一脸坏笑。
小白刚刚离开,走廊的一头就响起高跟鞋的橐橐声,不疾不徐,轻重有致,像是踏在琴键上。这行琴音变得越来越清亮,最后在门外戛然而止。敲门声随即响起。
袁午走到门边,侧耳凝听片刻,接下来的动作快如闪电:在打开门的一刹那,将体态娇小、一袭雪青色旗袍的莫小姐一把拉进屋内,她的惊叫尚未出口,就已被他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手紧紧捂住。在隔壁的小白听来,两人想必是以一场接近窒息的热吻作为久别重逢的开场白。
莫小姐惊恐地瞪大双眼,娇小的身躯奋力挣扎,却丝毫撼动不了袁午强有力的臂弯。他贴近莫小姐低声耳语:
“我是方先生的朋友,他现在有危险,你要想保他的命,就得一字不差按我说的做。听明白没有?”
莫小姐停止挣扎,点了点头。袁午抬眼扫扫天花板,继续压低嗓音说:
“这里已经被人控制,他们把你叫来,是想让你认认我是不是方先生,如果你不认,那真的方先生马上会死。听明白没有?”
莫小姐眉头紧蹙,但还是点了点头。袁午这才松开手,让莫小姐那张一时被扭曲的脸恢复了精致的轮廓。
“美唐啊——”他突然换了副高亢而深情的腔调,同时以手指墙,示意这话是说给隔壁听的,“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想你想得好苦!好多回在梦里见到你,醒来后为你担心这担心那。现在看到你,我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啊。”
莫小姐被袁午的一惊一乍弄蒙了头,可担心方溪文的安危又不敢不信。
“你、你就会说假话!”她说得口气生硬,却也算应景。
袁午见莫小姐已经着了他的道,知道接下去必须继续采取神经战法,不给她留下半点思索和怀疑的空隙。同时还得顾及隔壁监听的小白以及散布于饭店内外的军统特工们,使其信服他和莫小姐的关系。他只好避虚就实,忽而说起昨晚火车上的倒霉遭遇,让莫小姐察看一下他脑后尚未消退的瘀肿,忽而又提起老家的风土物产,跟莫小姐记忆中方溪文做过的描述竟无二致。他一边高声谈笑,一边在纸上写下什么,然后举到莫小姐面前,示意她照着上面说:
“今天家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你送我吧。”
把写过字的纸条扔进抽水马桶冲掉后,袁午挽着莫小姐出门下楼。两人在路边各上一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向着莫家奔去。情报表明,莫冠群几乎天天龟缩在家办公。袁午感到自己正一步步逼近某个揭开命运骰筒的时刻,这使他一时间热血偾张,瞳仁放亮。
然而,当黄包车驶近莫公馆时,袁午远远望见大门和内院都布有便衣岗哨,有进门的人正在接受搜身。袁午拍拍腰间的勃朗宁,知道今天已无机会,只能从长计议。莫小姐一下车,便急切地追问他:方先生到底在哪里,遇到了什么危险?袁午担心她召唤便衣抓捕自己,就说要想保住方先生的命,必须对今天的事只字不提,过两天自会联系她,让她和旧相好见面。
三
方溪文醒过来的时候,医院的病房。麻药的劲头已经过去,身子稍动,痛感便会从紧束的绷带下源源袭来。他曾在迷糊中几次听人提到“袁先生”,沮丧地以为两人落在了一处,此刻睁眼一看,病房里也就他一个人。窗外是个大白天,但天低云暗,分不出是一天中的哪个时辰。意外的是,他用以对付过袁午的那口小皮箱,竟然就摆在床边的桌子上。
方溪文从床上挣扎而起。箱子没有带锁,揿开搭扣,轻易就能打开。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都是麻将、扑克牌、骰盒、骰筒、签条之类的赌具。还有一样长筒状的东西,两头粗细不一,举到眼前,看出来似乎是只万花筒。
护士端着药盘进来,叫声“袁先生”。方溪文恍悟自己被错认,刚要辩白,忽有一位寸短头发、蓄连鬓胡的中年男人进来,并不说话,只是向他以目示意。直到护士交代完服药事宜离去,中年男人才绽露出一脸的困惑和焦急:
“袁先生,火车上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被捅刀子?幸亏有这箱子证明身份,要不然我们连人都接不到。”
方溪文不清楚对方是什么背景来头,只好装作疼痛呻吟,借以寻思对策。“车上遇到了小偷……”他语焉不详,要看对方的反应。
自称姓洪的中年男人显然对这一说法非常失望,狐疑地上下打量方溪文。“今后一定要处处谨慎,切不可因小失大。我们的任务高度机密,出不得任何岔子。”老洪压低声音,言语中颇有责备之意。
方溪文顺着老洪的话,模棱两可地问:
“那,准备得怎样了?”
老洪在病房中踱开几步。
“那老狐狸平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公馆周围又警戒森严,很难下手。”
方溪文听到“下手”,心中不免一惊。“有几成把握?”问得还是那么含混。
“很难说。我已经在戈登路和武定路的转角处、莫公馆对面租了一处房子,可供日夜监视,也在狙击步枪射程之内。”
方溪文至此已经了然,老洪所说的“任务”就是刺杀莫冠群,其所属组织必为共党。而他本人此次受命来沪,正是要利用他与莫美唐小姐曾经的恋人关系,接近其父莫冠群,刺探有关日军乃至共党地下组织方面的情报,可能的话将其发展为双面间谍。他完全没想到,阴差阳错,曲径通幽,浑浑噩噩间居然滑入共党地下组织中,不禁因恐惧和激动交织而浑身发抖,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老洪以为方溪文伤口疼痛发作,要去传唤大夫。方溪文连说不用,极力平定心神。
“你先养好伤再说。接下来的事情就要拜托你了,我和小组的同志们会全力配合。”
话虽这样说,老洪却无法打消对于方溪文的怀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身材单薄、面皮白净、连火车上的区区毛贼都对付不了的年轻人,会是组织上派遣来的资深杀手。关于此次行动的指令,来自一份米汤书写的密件,密件没有描述杀手的外貌特征,但提到此人有个名叫林可青的表妹,是公共租界一家华商纱厂的女工。老洪决定医院,只要她认不出方溪文,就立即将他处理掉。
这天方溪文来到换药室门外,排在长椅上几位病人中间。他早看出老洪怀疑自己,也发现已经被人监视,时刻都在寻机逃跑,但又知道绝不可贸然行事。当年方家乡下财产被洗劫一空后,生性谨慎的父亲为挽回损失,曾冒险举全部财力囤积药材,准备来年大赚一笔。不料西药大举冲击家乡,加上连遭阴雨,药材发霉无人问津,家道从此一蹶不振,父亲不久也抑郁而死。这件事的阴影一直笼罩方溪文,几乎成了他性格中的一根软肋。此次上海之行,他原以为尽在自己掌控之中,对完成任务把握十足,只是想到要欺骗莫小姐的感情,于心稍有不忍。怎料意外的发生让他陡然坠入一片前所未遇之险境,时时充满变数,步步隐含杀机。
幸亏方溪文高度警觉,不漏过身边任何异动,穿着吊带工装的林可青刚在走廊一头出现,他马上认出了这个跟记忆中在家乡时一样,还是一副假小子模样的女孩。再看她左顾右盼、寻寻觅觅的样子,他脑中顷刻间过电一般,猜出这是老洪布下的计策。两头的出口肯定被人把住,此时想跑已来不及。
方溪文在病人中装作低头打盹,等林可青走过才起身追上,做出很亲昵的样子突然捂住她的双眼,却不吭声。
可青兴奋地叫道:
“表哥!”
方溪文知道她和袁午一起长大,也深谙方袁两家世仇,凑近她耳边低语:
“听着,我是方家的大少爷,还记得我吧?你表哥找我报仇,捅了我两刀,现在他落在我的人手里,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句话!”
他一眼瞥见老洪正往这边快步走来,又恶狠狠地加重语气:
“现在你得认我是你表哥,不需要问为什么。你要想救姓袁的,就乖乖按我说的做!”
他松开手,扳转可青的身子,趁她目瞪口呆,在她肩头连拍数下,转而对走近的老洪朗笑:
“老洪啊,我本来还想过几天等出了院再去看我表妹,免得她为我担心,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她叫来了!”
他又神态关切地问起可青工作和生活的近况,还就她这个辣椒汁里泡大的湘妹子,是否适应甜腻腻的上海菜打趣了一番。可青本来只是从纱厂门房得知,有人打来电话说她表哥刚到上海就受伤住院,赶紧请假匆匆跑来。没想到见到的却是昔日仇人,又不清楚他跟一脸大胡子面带凶相的老洪到底是什么关系,将信将疑之中,红着脸附和了两句。
老洪见此情形,心里踏实下来。
回到病房,可青一眼认出皮箱里装的确是表哥为出千特制的赌具,顿时情绪激动,要求马上见到表哥。方溪文冷冰冰地说现在不是时候,但过两天自会把人交到她手上。
送走林可青,医院已非久留之地。换药完毕,他向老洪提出马上出院。老洪劝他再多休养几天,把伤彻底养好,他却很积极地表示完成任务要紧。老洪交给他武定路上房子的钥匙,简单介绍了邻居情况,又交代东南角地板下藏有一把左轮手枪可备不时之需。方溪文拎起皮箱要走,老洪忽然诧异地叫道:
“你怎么忘了这个?”
顺着老洪的目光,方溪文发现,原来是那只万花筒落在窗台上。他并不清楚那有什么用途,但从老洪的口气推想必定相当重要。他将万花筒收入箱内,一瞥之下,看到老洪眼中再次掠过一抹怀疑。
四
医院,本想立刻见到莫小姐。虽说在车站错过了跟组织的接头,但只要出现在莫小姐身边,相信组织很快会和他重新取得联系。但是,他又担心,一旦老洪发现他跟行刺对象的女儿来往,弄清他根本不是上级派来的杀手,那他就别想过安稳日子,很可能连命都送掉。这样想来,还是不宜轻举妄动,既然租好的房子就在莫公馆对面,那正好住进去再说,坐观其变,静候时机。
弄堂狭窄到似乎两边的住家站在窗口都能互相击掌,穿过一片堆满杂物的天井,沿着陡直斑驳、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到二层。屋里分为两进,一大一小,收拾得倒是素雅整洁。撩开窗帘,一片尘嚣中的街景,掩映在高墙和树丫间的莫公馆隐隐在望。
方溪文从皮箱里取出那只万花筒,捧在手中细细研究。奥秘随即解开——万花筒的两头都是活动的,旋开之后便成一只带十字坐标的瞄准镜。他将瞄准镜不经意地对准斜对面的莫公馆,出现在镜头中的景象顿时令他心惊肉跳——只见袁午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紧得快要绷开的西服,胸口袋上还煞有介事地插着一条白手绢,晃着一根银灿灿的怀表链,正大摇大摆地走出莫公馆大门,还跟一旁的警卫熟络地打着招呼。
那块曾经缠在袁午手臂上的怀表!方溪文一下明白了背后的原因。一定是接应他的组织错把袁午救走,而这个无赖将错就错,假冒他的身份浑水摸鱼接近莫家,目的只有一个——杀掉莫冠群。
方溪文的判断一点没错,袁午前日借着请小白喝酒,探听到莫小姐酷爱欧洲古典音乐,于是跑到霞飞路上一家外文书店,花光口袋里所有的钱,胡乱买了两张他叫不出名来的进口唱片。然后,就在今天,他穿着从小白那里借来的一身衣服来到莫公馆,说是别人有礼物托他转交莫小姐。虽然没法带枪,但他自信只要接近得了莫冠群,就有机会下手。他很顺利地进入莫家客厅,告诉莫小姐,方先生暂时还不便露面,送来礼物是为了让她安心。莫小姐打开精美的包装看到唱片,居然满脸惊喜,一个劲地赞叹方先生音乐品位之高,对她内心理解之透,弄得袁午哭笑不得。不巧的是,当他装作随意地问起她父亲时,才得知莫冠群一早便离家外出。他只好悻悻而退,到街对过用刚从莫小姐那里诓来的钱买了一盒烟。抽了两口,正要招呼黄包车,扭头看到方溪文站在身后,用一份报纸挡住了手握的一把左轮手枪。
袁午一愣,随即跟方溪文打起哈哈:
“方先生,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理应枪口一致对外,你杀自己人恐怕不妥吧!”
方溪文凛然道:
“少废话!我要杀了你,没人知道是谁干的,甚至都不知道死的到底是谁!”
袁午两眼忽闪,脑子转得飞快,依然不慌不忙地说:
“那么肯定吗?我告诉你两条,你还真就杀不了我。第一,凭那块怀表,你在组织中的位置已经被我取代,你杀掉我也无法证明身份。第二,我已经冒充莫小姐的男朋友见过莫冠群,他以为我就是你,你要是杀了我,就等于暴露了你接近他的真实意图,你也再不可能完成原来的任务。”
方溪文咂摸着袁午的话。袁午趁他稍一慌神,身子一闪夺掉他的枪,臂弯遮住枪身,枪口掉转方向。
袁午哼笑一声:
“我现在杀了你,就真的没人知道是谁干的,甚至都不知道死的是谁了!”
“是吗?”方溪文忍住伤口的疼痛,用轻蔑的语气发问,“你以为杀掉我,你就回得去你的组织吗?你就证明得了你的身份吗?你就救得了你的表妹吗?”他看都不看袁午一眼,就好像对方手里拿的不过是只痒痒挠。
袁午身子一震,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呵呵,可青比以前水灵多了,不过还是缺点心眼,一骗就信。你想不到她当着同志们的面真的叫我表哥吧?对了,你那只万花筒还挺别致的嘛。”
一瞬间,袁午明白过来,方溪文同样取代了他在组织中的位置。
“你想拿我表妹怎么样?”
“那要看你对莫小姐做了什么。”
两人的话都有虚有实,也都对对方的话半信半疑。袁午行前本已决定,在完成任务前不去惊扰表妹,此刻落入军统,形势扑朔迷离,更担心贸然联系表妹会带来各种不测。他眼珠一转,语气缓和下来:
“那这样,明天你带上可青,我把莫小姐约上,咱们四人找个地方见一面,如何?”
他手腕翻转,顷刻间卸尽左轮手枪的子弹,将枪交还到方溪文手里。两人四目对视,虽然相距咫尺,却都感觉彼此间有条无形的鸿沟,深不可测,直达幽冥。
……
——摘自中篇小说《身份》,作者贺奕,原发《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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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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