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的诗
鹰之,原名李帮学年生,诗人,批评家。山东淄博人,现居大连,中国立体立体派诗歌发起人。
《无风的日子》
无风的日子
雪是慢的
像月亮在缓缓褪着羽毛
树被一动不动摁在斜坡上
如我生命线上密布的分叉
静静兀立着
从儿时起
那些相看两不厌的树
就如同一盏盏油灯
点进我的身体中
不需反复推算
我早已认定木火通明之身。
印象中,打开大山的钥匙
一直在那些暧昧的根须中珍藏
它们说,扭动,引爆那泉眼
每一座山峰便汩汩绿起来
作为一个宿命论者
我已学会,在国运昌隆时刻
充分做到耳聪目明、轻手俐脚
生命线上那些平滑、通畅的部分
是属于我的祖国、亲人、朋友们的
而那些树丛样兀立着的斜叉
则属于诗歌
它们会像一只只噬影兽
汲走我生命中全部厄夜的水汽
《滑翔》
我已习惯那些钢琴声
和着每天的朝阳
从窗口磕磕绊绊的撞进来
那些咬合缜密的音节,我想像成
一只又一只的狐狸
咬着前方狐狸的尾巴在渡河
对那些不应有的休止,我想像成
一只懵懂顽皮的小狐狸
做了一个鬼脸,扑通一声跌入水中...
而那些哗哗的水声
系从楼下那株偌大的银杏树冠中淌出
整整一个夏天,那些绷紧的树干
都在擎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湖
造物主于人间的恩泽
总是那么的慷慨不规则
如果你能做到
像冰面感知阳光
树梢感知风
一粒种子感知雨露那样
你会读懂
那些酣睡者,在一块块平静的窗玻璃上
镂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画
更多时候,我喜欢关掉天目
不再扫描那些物什的内在纹理
穿一双薄底的布鞋,静静走在
鹅黄色的盲人道上
在从脚心传递上来的
一阵隐隐约约的小疼中,我分明看见
一滴周身布满光点的水珠
小行星般滑翔于城市的上空
《陀螺》
所谓“修行”,就是不停地放弃“小众化”——题记
冬青、合欢、蔷薇、丁香,和
那棵结瘤不止的刺槐树
都是一只陀螺
它们不分昼夜地转动
似等待着,空气中一扇隐匿的门
被瞬间打开,有人能与它们恰好遇上。
它们每转动一圈
身体便裸露出横的、竖的、圆的不同入口
似在指示我以不同族类的形态
加入它们。
每次,穿起乡下寄来的那双薄底布鞋
下楼轻轻步入园中
总感觉有数秒钟的晕眩
身体中似有一个螃蟹的、蛇的、鱼的我
趁机抽身而去。
昨日,那棵挂满红绸的千年古槐
突被大风吹折,扑倒在路面上
树干内空空如也一览无余
像一只被疑装满水的桶骤然打翻,却未淌出一滴水
而躺下的枝条依旧婀娜如斯……
在春风涌过树洞那些浩荡的呜呜声里
我还是读懂了“他”最后一句话——
“这一千年,我每天流逝一次小众化”
《第一场雪》
第一场雪像一个冷冷的戳
重重盖在晚秋的卖身契上
大风一夜吹不停
像一伙被许可的强拆队员
隳突于南北,叫嚣乎东西
我的园中再现一场大战后的狼藉
到处撇满“秋”字的断臂残肢
枯丝瓜的脑部还在发育
一条神秘的纳斯卡线条被迫终止
白果还未褪下恶臭的工作服
便被拽下软绵绵的树枝
白雪蒙住的梧桐果
还在冥想着第一只凤凰的样子
一整夜,我踩着梦境的碎玻璃
走进走出,一次次听见
一些小巧的魂灵向它的肉身作别:
最完美的一生是一道数学题
一番精心的+-×÷后,不该是个“≈”
《理解海》
书法家写完一个“海”
画家画完一个“海”
那张宣纸便成为了“海”的破绽——
那上面泄露了一双手的蜗行摸索
他们便把这张纸的筋骨剔除
装裱在另一张平平整整的厚纸上
让鉴赏者误以为,那幅字、那幅画
都是从纸上自动氤氲出来的。
诗人,作家,每完成一篇叫“海”的诗、文
文中那个“我”字便成了狐狸尾巴
总是把他们一颗跌宕起伏的心暴露出来
他们便小心翼翼把它藏在某些事物后面
由此证明,那首诗、那篇文
并不是他们写的,他们只是恰巧遇上。
但他们这么做,如同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硬装作一面水平如镜的湖一样徒劳
如同每一个艺术家,都天生有一副
不合时宜的肝胆,每一片海洋中
也都生着一种不是鱼的鱼
每逢月朗星稀的夜晚
海平面总是意外骚动起来
大鲸鱼像一枚枚利箭,噌噌穿透海面
向着一颗又圆又大的月亮怒射
它们要向她展示——
腹部埋着一对比大象更饱满的乳房
肩部折叠着一双比鹰更开阔的翅膀
而身后的鳍,比孔雀的尾翼更雄壮
……
这时,黑暗中便疾伸出一双巨手
惊慌地把它们摁进水中
然后,洒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磷光
把这一切掩映进七彩斑斓里
再调集白茫茫的雾,覆盖在扑朔迷离上
似乎,这一切从未发生
但心细的月亮却早已听见,刚才的海岸线
有一阵吱嘎痉挛,像一张铜胎铁背弓
被一点点拉弯,眼尖的星星也早已看见
刚才的海平面曾有一阵急促凹陷
如同一根牛筋弓弦被扎扎绷紧
是的,大海把一支离弦的箭
又硬生生摁回弓弦上……
真正的海是写不出的
真正的海是画不全的
每当浪花的战车扯地连天而来
千万个真理也一起涌向艺术家的唇边
但他们不会轻易说出任何一个
而是把它们,一个一个都咽回腹中
因为,转瞬间,更蓝的蓝便汹涌而起,更苦的苦
更咸的咸,紧接着弥漫开来
是的,最蓬勃的真理是发酵出来的
他们咽下真理,如同大海咽下千万的
号角声、喊杀声、马蹄声、金铁交鸣声
他们看见,一个叫海的男人
正在对他的肝胆一次次用刑——
更蓝的蓝,源自更遥远的眺望
更苦的苦,更咸的咸,源自更浓烈的胆汁
更混浊的泪腺……
《天空的秘密》
一个人坐在田埂上看日出
会听见地平线缺口处一阵阵细微的轰隆声
像千百头雄牛在顶撞着栅栏
我知道,那是众多太阳正欲夺门而出
是后羿之箭①阻止了它们
天地之间本只需一个信使,来提醒
慵懒的根条发芽,催促迟钝的冰雪融化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颗太阳接到指令?
不,我们弄错了——
它们不是被指派的,在天帝命令一颗太阳
出发的令牌落地之前,便早已一窝蜂涌出天庭
它们只是被一张射日弓暂时禁制的野兽
蛰伏暗处蠢蠢欲动
每个群星闪烁的夜晚,天空总是暧昧的
那些星子们都似童话国里的小人儿
谨慎地驻守着河流、山麓、丘陵或它们的兵营
我不知道它们一闪一闪的“鬼眨眼”背后
对着什么暗号,交流着什么言语
难道它们是些永远长不大的精灵吗?
不,那只是我们的幻觉!
虽然,我们不知道它们何时出现的
但肯定比太阳、月亮更苍老!
我们经常看见,一篷篷耀眼的光芒一闪而过
一颗又一颗星星化作一阵陨石雨
但太阳、月亮却依然那样年轻
前者始终是炫目的,后者仍然是皎洁的
但在一枚又大又圆的月亮升起之刻
地平线是安静的
月亮滑过的天空也是安静的
就像一块冰滑行在另一块冰上
只是,每当看到它滑过一颗星星附近时
我都感应到,它似触电般颤栗一下
它们为何见到月亮会害怕?
是怕被月亮的寒光刺伤吗?
不,这怎么可能呢?
月亮只不过是一只小白兔
而黑夜才是一头狮子
它一点一点把月亮吞进口中
并不咽下,再一点一点吐出来
我只是奇怪,明明天地间只需一个太阳
为什么还有众多的太阳簇拥在地平线?
而茫茫黑夜需要更多的月亮
为什么月亮就一个?
而黑夜的巨口永远也不吞下它?
一连下了三夜三日的雨后
天空格外晴朗,月亮像一个被洗净的“)”
而此时星星们却显得又大又亮
似乎离我们更近了......
我终于忆起——
没有太阳的那些日子
白天还是白天
而见不到月亮的那些雨夜
我伸出手没看见自己的五指。
但如何解读那些星星们的恐惧呢?
或许它们都是些永远也不会渡过弱水②的
更远处的月亮
只是在八千弱水暧昧迷离的反射中
被我们和黑夜那头狮子
误当作“疑兵”……
但天帝管这一切——
叫和谐!
①来自民间传说,远古时候天空有十个太阳,晒干了河流,烤死了庄稼,上帝派后羿射掉了九个,只留下一个,后人间变得风调雨顺。
②古神话传说中三界交汇处一个万物不生的巨毒夜沼,其核心被称作黑暗之渊。
《绿太阳》
习惯看日落的人
定是在等待着,一束绿光
从一枚鲜红的太阳体内喷薄而出
由此证明,他看到的太阳是绿色的
对一枚绿太阳的理解
就是对胆汁的理解
对胆汁的理解
就是对一头
一声不吭流淌着胆汁的熊的理解
太阳这头被放逐的熊
推磨者、风筝般的监工
一生都在与天帝做着猫捉耗子的游戏
清晨,他躲在一张少不更事的苹果脸下转动
中午,他藏在一张不形于色的曹操①脸下转动
傍晚,他隐在一张仗义执言的关公脸下转动
似乎他很热爱这场转动
喜欢这种无所事事的活法
但,我们都被他骗了——
这些自我解嘲的扮相后面
都连着一根无色透明的导管
通过它,他把碧绿的胆汁偷偷播撒在
江河、湖泊、山峦、旷野、林荫路上
直到山绿过、水绿过、草绿过、树绿过
他才在冰雪的耀眼反光中假寐
而对这一切,天帝尚蒙在鼓中
从儿时起,我就习惯了这种对视
一个人坐在向晚的一段枯木上
看着一枚大太阳从地平线一点点陨落
但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默契背后的万世缘由
我不知道,那心头一凛的感觉
是被一种“卧薪尝胆的爱”击穿
我不知道,一大蓬绿色的胆汁曾将我濯洗
①曹操和关公俱为三国人物,也是民众心目中奸诈和仗义两种品格的“代言人”。
《行脚的星》
最完美的圆是磨砺成的——
比如太阳、地球、月亮,比如木星、土星、冥王星
在纷落的陨石雨中,它们正被空气
这张无色透明的砂纸,一圈又一圈地抛光
因为阻力的缩小,它们的脚步
越来越轻,像一只只小猫,无声无息地滑过太空
它们互相咬合在一起,神秘地转动
或者说,正向一个未知目的地神秘潜行
是的,我无法说出那方向
但我知道,那是一个统一的、向内的神秘原点
就像若干蛾子向光源萃聚,它们只是
若干的实践者,向着同一个真理靠拢
如同,齿轮与轨道的磨损必是相互的
我知道,它们亲密无间的转动也是疼痛的
冥王星上定有月亮的辙印
月亮星上也定有着地球的毂纹
地球星上必定刻满太阳的轨迹
太阳星上也定有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星球的齿痕
……
不,它们的痛还有另外一种——
它们也在独自转动!如同布道者
白天向他人传道,晚间向自身传道
它们也会从另一个,另另一个不同方向
持续转动,打磨掉那些不为人知的瑕疵
这那些被无辜磨损的大气层当然知道
这漫天浩浩荡荡的行脚队伍究竟要去参见谁
是谁给予了它们无穷无尽的感召力、推动力?
我相信,这无数飞转的小齿轮背后定有一个大齿轮
它无名无姓、不言不语,不眠不休地转动不已
唯物主义者叫它——永动器!
唯心主义者叫他——造物主!!
《月亮——思想者的心脏》
当月亮滑行至一排条状云中心时
我忽然流泪。啊,这画面
太像一个人的胸部X光片了——
一个苍白的半圆形气囊
从几根白森森肋骨间隐隐透出
仿佛一颗行将报废的心脏
在做着最后的尝试
它可能还在拼命挤压
但身畔已无半滴血可用
只有发着嘶嘶声的空气在徒劳进出
接下来,它将无奈地摊开双手喃喃自语
就像,最后一波退下去的晚潮
对着一座巍峨的山峰说:
就这样吧,我已经用上最后的气力
据说,天空就是一个大屏幕
每天播报着人间启蒙者的轮回信息
我愿意把刚才这一幕想象成
一个思想者在人间最后的告别仪式
他们将再次抛掷进一个轮回盘里——
啊,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恼火的事
一生的思考结晶,只是一张光盘
写满看不见的程序,轻轻
一按格式化按钮,便了无痕迹
也许,他们从未艳羡过
一道损有余补不足的轮回公式
金山、银山不是他们想要的
美女和王冠也不是
他们,只想变成一枚
嗡嗡转动着的金刚石钻头
一次又一次,打开
前世的痛苦与孤独介入进去
思想者每天钻进一个思想马达
就像探险者钻进一艘帆船里
沿着一条96万公里①长的航道探索不止
他们说,在那些比喜马拉雅山脉
更幽深的大脑沟回里,掩埋着
前世无尽的感悟和悬疑
开启它,你便富有
承继它,便是与天才为伍
但那片尘封着的黑暗世界里
处处布满失败者的残骸和尸骨
兼有无尽的结界和埋伏
他们的思想电波
就像一波波此起彼伏的海潮那样
退回来,再冲上去
但相对于海浪的无胜无败
他们的每天都不是重复
每次退却,那颗心脏都会派遣出
更多敢死队员,冲上去......
现在,月亮已经已经成功脱离那片云
恢复了它众星捧月的威仪
而那片肋骨样排列的云彩
也已经幻化成星星点点的鳞片散去
仿佛,天空又一次达成了和解
我不知道,上帝这老头儿
是否被刚才那幅图景所震慑
让一个辞世的思想家
转世为了他未曾谋面的某个后裔
还是像那个惊鸿一瞥的孔丘那样
躲在一张张陌生脸孔的后面
绝望地看着一本权宜之计
一下权宜了年②......
但我宁肯相信,这次是前者
因为,我忽然变轻的脚步声告诉我
这次散步,我的双脚愉悦且轻松
①最新科学证明,人体动静脉血管和毛细血管加起来总长约96万公里。
②孔子于公元前年辞世,至公元年,已有年。
《每一方土地都是云朵的祖国》
这些一声叹息般飘去的云朵,并非虚无者
而是一小队一小队的斥侯,正殷勤巡视着一方领土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间贵胄,目光永远都是向下的
他们只听从人间最低处的声音——
节令就是号令,“雨水”节,鸿雁传书,草木萌动
他们关闭雪花的卷扬机,打开降雨的漏斗
惊蛰节,小虫子露头,黄鹂鸟唱歌
他们降雨疏松冻土,打雷催酣睡者苏醒
谷雨节,雨生百谷,他们降下的雨滴如奶如油
小满节,灌浆乳熟,他们边降雨,边“打气”
小暑、大暑,他们降小雨、大雨
让那些庄稼、瓜果考上个“大满”的满分
小雪、大雪节,他们降小雪、大雪
给逆势出发的冬小麦盖上一层又一层被子……
这些浩浩荡荡驰过的队伍,并非是粗糙的
他们都有着猫鼬般的警觉,银龙鱼母亲般的细腻
他们能体察,千里外,一只干涸蜗牛的忧伤
一小队搬迁蚁的怨愤——
当低飞的燕子像把剪刀,剪开蠓群严密的阵地
他们降下及时雨,不会让惊慌的它们低到泥土里
当没有脚的蛇们统统过了道,翅膀轻薄的蜜蜂
统统归了巢,他们降下放心雨;当憋屈的泥鳅
在水面搅起一个个晕圈,他们会下充氧雨
当白蚁绕灯,蛙声如鼓,他们会下起激情澎湃的雨
决不错过,当蚁后的红娘,蛙宝宝的助产妇
即便一间无人的空屋,他们也能把雨信悄悄散布
让盐坛暗暗渗水,烟叶微微发出潮气……
这些幽灵般闪烁不定的云彩,并非妖冶的鬼魅
他们既有着寓庄于谐的大智慧,也有颗多情善感的温柔心
所谓的浮云遮眼,所谓的拨云见日,所谓的白云苍狗
无非把一句“上善若水”的祖训反复演示
他们都是一方精英的魂灵所幻化——
清明时节雨纷纷,他们陪着祭祖的队伍暗暗垂泪
那些雨滴中,必氤氲着孔子、孟子、荀子的教化
五月十三雨蒙蒙,关老爷磨刀,他们在旁殷勤洒水
那些雨滴中,必充斥着岳飞、戚继光、郑成功的豪气
七月七雨如诉,牛郎织女鹊桥会,它们为一场爱情
喜极而泣,喜泪涟涟,那些雨滴中,必脉动着
李太白、李商隐、李清照们的才思……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精英,一方精英化作一方云彩
一方云彩呵护着一方水土。在这场无限循环的轮回中
有一条法则始终不会变:每一方土地都是那些云朵的祖国!
对于他们,街头巷尾的俗语就是真理,田间地头的召唤
就是圣谕!是的,他们是从不出国的,就像那个
叫上层建筑的儿子,永远也不离开经济基础的妈那样……
《熔铸》
这是一天里营养最丰富的时候
太阳撇撒下的金色颗粒
正在向大地深处一点点沉淀
鸟说了一天的话从天空垂落下来
根的吸纳、木纹的汹涌声变大
墙壁上的石块一点点凸露出来
像一枚枚暧昧的汉字等待阅读
我最喜欢一个人从此刻的街道走过
如同一滴水滑动在阔大的荷叶里
能感受到身下亿万双小手的托举
我把这视作一次分泌前的蓄积
就像每次冶炼前,先把炉火烧旺
把矿石和各种化学元素摆到眼前
是的,我已习惯把夜晚当作熔炉
每天把自己投进去重新冶炼一次
昨夜究竟翻过多少次身,我不知道
但每个清晨,体内又将吐出一截矛尖
刺破我昨日的铠甲和硬壳......
是的,我从不信命,但相信诸神
因为,昨夜、前夜的命,都反复融化掉了
每天都有一个新的因新的果,在等我
而我的身体,只是诸神手中
一把珍藏八十或九十年的竖琴
他们呵护我、弹奏我,也时时将我校正
把我身体流淌出的那些神秘音节叫诗行
《每一首诗都是灵魂的艳遇》
每一首诗都是现场直播
它是真实的,并正在发生。
当你有足够耐心看见,一枚飘忽的草叶
将丝瓜的藤蔓反复逗弄,直到
被它从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
突然缚住,又一圈一圈迅速缠紧
一只触角断掉的蚂蚁,衔着一颗麦粒
避开草丛与砂粒的羁绊,七歪八扭地
回到了家。你的眼睛忽然潮湿,
一个伪装完美的结界就此打开——
就像宇宙飞船从外星系向人间发射信息
你脑中放映室开始播映,一些
你从未见过的新奇、瑰丽情景显现
你像一个偷窥者,被突然而至的眼福震慑
但那些画面并不是流畅的,转瞬
便模糊、时断时续,像你大脑伸出的
一根破皮的数据线在摇晃不已的枝桠间
噼啪摩擦。这时,你童年经历的少许委屈
少年的些许创痛、青年的若干挫折,中年的无限忧伤
将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像密密麻麻的光子扑向断裂口
啊,几百万个光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恰好修复那根数据线不规则的缺失……
而你手中握着的也不再是笔,而是一支焊枪
一道道闪电在一枚枚汉字之间闪耀
雷声也此起彼伏,像掌声为你喝彩
当你从这场直播中虚弱地退出
用目光抚摸着一首诗身体上坑坑洼洼的疤痕
你会在幸福的忧伤中流泪,仿佛
那个偷窥者一下子成长为了母亲
你说,每一首诗都是灵魂的艳遇
却从不知它们的父亲究竟是谁
《好的诗人必是风水师》
好的诗人必是风水师,
一根龙脉在文字的结界里呼之欲出。
前有大路通天,后必有森林无沿,
这叫进则深,出则远。
左有青山隐隐,右必有碧水迢迢,
宏壮在柔美的制约下雄起,
方能把一个刚柔相济的“好”字写全。
上有风雨雷电,下必有花鸟虫鱼,
这好比,宏观与宏观的激情碰撞后,
又有百精百灵的微观儿女跃出涅槃。
物是木料,词语是铆钉,
一句诗完成了,就是一条船。
句与句钩连要结实,才见浑然,
就像曹孟德用锁链把船连环起来,
就能抵御风暴肆虐,大浪滔天。
但,船要动,浪也不能停,
它们身后暗伏的那根龙脉才能若隐若现。
接下来,还要种下祥云、紫雾来彰显神秘感,
先让路过的人生出触摸的欲望,
而触摸过的人又都说,那些云呀雾的,
都是一个毛茸茸的圆,才算功德圆满。
当你完成了这一切,便可说:
这里是龙的府邸,王的圣殿!
《镜像》
我喜欢点燃一支烟,眯起眼
欣赏那些突然间变得光怪陆离的事物
这相当于
把一架照相机光圈无限缩小,而景深
变得无限大
或者,先让事物的背景
变得像湖面那样澄澈
再让它们落进自己的这面镜子里
我看的不是它,而是镜像
我们每天把世界观照一遍
然后,在睡梦中等待着
灵魂在暗房中将那些底片反复冲洗、拓印
再在每个清晨说出它们,或
有关它们的真相
但我发现,这种循环正变得紊乱
时常眼看着朝阳冉冉升起,一句话
刚涌到中年的唇边,又慢慢咽了回去
是的,我总是担心,担心
一次性说出它们,便曝光不足
如果我真的在变成一架照相机
那我的眼睛会不会正向一枚鱼眼镜头进发?
焦距无限短,角度无限大
直到如同置身于一滴映射°的水中
而我的说出是否更加的呆笨、迟缓?
面对那些宁静的事物,我的眼睛
是否将会像楼顶明明灭灭的信号灯那样
抚摸一遍再抚摸一遍,似乎只有多次曝光
才更敬畏它们完美流畅的立体感
《诗是一种远处的响动》
二十年前,我把写诗比作养蛊
(一种专门吸食心血的小虫子。)
看着一个个细小的魂灵,
从身体的暗处电射而出,
刺破黑乎乎的石头、树木,
让一张张木纳脸孔
焕发出蠢蠢欲动的情志,
我屡屡获得了
“扬眉剑出鞘”般的快意。
现在,我只把诗歌当作一种
来自远处的细微的响动——
比如,蚌在壳内蠕动,
一头鹰碰响了云朵下的风铃
……
而此刻,我身体的雷达
正在俘获一串滴答声——
一只输液瓶
就悬挂在月亮旁边第三颗星星上,
一根无色无味的导管与我相连,
那声响就是从排气口下方漏斗处
一下一下传出——
我确信,一枚锋利的针头
已预先埋进我波澜不惊的静脉血管里
《前世的味道》
一盘棋下了五千年
还在下
坐在历史对面的棋手
走两步就卡住
他换了很多名姓想脱困而出
时而姓屈,时而名白
时而自号东坡
但轻松被识破
时代,就喜欢将一个人的不合时宜
一再打磨
一个举手加额的窘态
要被反复反复看
五千年太短了
大海不过翻了个身
冲刷了背后的泥垢
山峦只不过生了一个火疖子
挤出点血污后复原
棋盘的经纬尚清晰
棋局尚在胶着处
现在他姓鹰,但一枚棋子落处
看得到必然,看不到偶然
好在,那些哂笑的观众
已经冬眠
时代就一个
从头到尾,与它下棋的人
也是一个
无非三个魂领着七个魄——
十个家伙
合伙把一枚旧茧衣咬破
迅疾羽化而出
钻进另一枚
整整一下午,我坐在公园旁的石凳上
被两尊对弈石像催眠
眼睛被钉在这盘棋上
魂灵却误入了另一盘
残存的白果树叶
一片一片落着
有着前世的味道
《上帝是我的烟瘾》
上帝就是我储存在身体里的烟瘾
一旦进入思考的阵地
他便从暗处掠出攫住我
当我点起一支烟,朦胧中眯起眼睛
背后便多出一只手
扶着我的腰,挺着我的背
朝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走
每一支烟的外皮都是一张软纸
里面包着的也是软而吧唧的烟丝
装满一盒,也变不成枪膛里的20发子弹
打不出一个响
点着了,也不是狼烟、火炬、佛前的香火
又怎么能有上帝的神通呢?
这我真的回答不出。
但没有烟的日子
我的确像着了魔
站着的时候想坐下
坐下的时候,又感觉椅子上有钉子
于是我躺下
躺下的时候,又感觉被窝里有跳蚤
于是,我又重新站起来
见窗外米处的小卖店亮着灯
便打开门,三步变作两步跑出去
买了一包烟。
《伟大的稀粥》
高压锅发出了火车启动般的硁硁声
一些米在乘着它急急赶路
急剧上升的压强挤迫着它们
但它们的身体并未因之逼仄
反而尽情舒展、膨胀,似乎
要把体内的全部能量释放出来
递增着的气流逆阻着它们
但它们的脚步并未停滞,反而加快
它们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渐浓的白色鼻息充溢了整个房间
它们能赶往哪里?
在一个既定的雷打不动的封闭空间内!
很明显,是那些硁硁声诱导了它们
让它们成为了笼子里奔波不止的小松鼠——
虽然脚下的那只轮子在飞速转动
但也只是一只悬空的时间的轮子
那只空间的笼子始终就没有动过
哦,多么伟大的米!
多么伟大的稀粥!
如果你是一个饥肠辘辘者
准会这样称谓它们
但若那些粥不是物质的粥呢
比如诗歌、音乐、戏剧、佛经
或者别的什么营养?
“一些人的脑组织正在叛乱
像嗡嗡叫嚣着的蜂群”
当代的一些精神贫血者们
会这样称谓它们!!
《偷听灵魂与肉身的对话》
灵魂是个骑手
肉身是一匹马
昨夜,我又偷听到他们的对话:
骑手说,跑了这么久
也没追上一个参赛队员
都怪胯下这匹马慢得像牛
马说,跑了这么久
也没跑进竞赛场
都怪我身上的骑手
连张入场券都没有
……
作为第三者,我又一次
保持了沉默
我知道,每一个赛场
都有三匹马在跑
其中,叫秒针的那匹马跑得最快
马背上的骑手骑术最精
但他们的战绩只是个饶头
虽然精确,亦可忽略!
《蝉》
我独陶醉,一块废了的钢
又回到炉中融化、沸腾的那一小段短暂时光
格式化了的骨骼、肌肉,又蓬勃出颤动不已的可能性
刷新过的肌肤,又找回太阳的金黄
从硬到软,从软再到硬,我独陶醉中间那部分
像一个小盲人,用一根袖珍竹杖
敲打着完全陌生化了的世界。而世界
总有无限不规则的回音,敲打我
为了获得更多出口,每年这时候
我都从高高的树梢爬回低低的树根
在泥土中融化一次。皱纹、老年斑再次熨平
耳聋、白内障、柏金森再次离我而去
明天,我当然要干干净净地爬回来
和一枚从海洋中破壳的新太阳同步
但我将卸掉这顶金色的壳子
露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真身
《钟乳》
一滴水
抱着山石的一块指甲
像一只熟透的苹果
咚的
掉在地上
又一滴水
抱着一块干燥的皮屑
咚的摔在地上
……
就像星子呕出光芒
就像铜钟呕出声
一座枯了山峰
正一小口一小口地
呕出自己的肠胃
它的的呕吐物每刻都在消失
富含它白骨粉末的泉水
漂白了两岸的青砖绿瓦
也强壮着那些草木牛羊的骨骼
如果,天地倒转覆水能收
一个轮回者会是几分之一的自己?
一座山峰像一顶悬空着千年的草帽
而草帽下,正立起一个三岁的童子
《发生》
在嘎巴虾、蓝点花鲅输送来的丰沛饵料中
尖嘴鸥上下盘旋、翻飞舞动
劲爆出一波波,噗、噗、噗的心跳
大海总是巧妙地安排着她的每一个花期
五月之海,就是一个刚换上露脐装的少女
人潮退走,又聚拢
如大海唇边不断更新着的细细绒毛
我在人群中不停的消失又显现
迟滞的目光,被沙粒、贝壳不断交替分享
海风吹过,我应和着不同弧度的弯曲。
灯塔还在礁石上高高耸立
仿佛誓言散尽,还在空举着的拳头
风平浪静的日子里
它已学会如何照耀自身——
这大海蓝眼珠上,即将锈死掉的
一枚小小钉凸!
海浪不断伸缩的舌头,
一定在诉说些什么。
沙滩不断变换的表情,
也一定在记录过什么。
我脑子里那只笔,此刻又在刷刷点点
只是,白天用着白颜色的墨水
晚间,又换成黑颜色的......
究竟又有什么正在发生
在世界如冷静助产妇般的默默注视中?!
《当喜马拉雅山蹲下来》
当你感觉,正有一座塔、一座山峰
从你的身体内部渐渐耸立起来
你就要当心了。你要想象——
喜马拉雅山蹲下来
在一条清澈的溪流中洗脸、梳头
赶在朝阳探出头之前,慢慢直起身
一座埃菲尔铁塔般的红酒瓶
像比萨斜塔那样倾斜、倾斜
直到把一杯红酒一点点斟满
然后,在客人举杯的前一秒钟
悄悄回到原位
将用去多少吨的力气和尊严?!
我是说,我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
此刻正和孩子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他的粗手笨脚大屁股,就像永远藏不住的破绽
从草丛、树洞、马腹下频频露出来
《爱的回流》
每一个艺术家都有来生——
张若虚喜欢漫步在黄昏的河堤上看月亮
当有人念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的脸红了一下,耳朵热了一下
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李白喜欢乘坐一只小舟,在银河的江面上看月亮
当有人念出,“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他的脸红了一下,耳朵热了一下
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苏东坡喜欢倘佯在他植下的松林中看月亮
当有人念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的脸红了一下,耳朵热了一下
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每一个艺术家都会变成一颗星星
即使他们的肉身陨殁一千万、两千万年后
那些光仍旧从银河系、外星系源源不断地射来
但那些光也会从睫毛下的眼泪、草叶上的露珠、沙漠上的金星
源源不断反射回去
我把这叫做“爱的回流”!
《叶落》
被我目光消化若干次的刺槐叶子
又在鄙夷中滴落,山谷中奇妙的漩涡流
又一次夸张了它们的表情。
从地面传来的——
我的左脚和右脚踏过处
沙沙声的些许不同
我判断出,它们正在用另一种
我所不知的言语交流
但是,我仍然是矜持的
若干年来,我早已习惯
在世界伸出和解的手臂之前
从不率先出手——
当我用目光,把那些翎羽乱飞的叶子
焊接成了一只鸟,才送给春天
把那些纷落如雨的叶片
开凿成了一条河,才送给大海
如同我有权享受我的矜持
山谷有权享受山谷的沉默——
一边把肺活量开到足够大
一边又把那些激越之音
滴水不漏地召回
因此,山泉是清凉的,泉中
小虾、石蟹、蝌蚪和贴紧水面的
刺槐叶片,也是清凉的......
《无辜的土壤》
一颗地雷可成功潜伏于一片土壤之下
一颗地雷样的西瓜却不能。
如一群蚂蚁对着哑木用刑,前者的疼痛是悄然的
如一群汗珠离开毛孔,前者的消耗是缓慢的。
但后者则不同。没几天,红色的瓜瓤会变成流水
黑色的瓜籽会变成鱼,像一个小小湖泊
在土壤中涌动着。饥渴的苍蝇、蚊子
会把那些酸腐气传播到很远、很远
如果有人碰巧经过这里,又恰逢一场雨后
准会被那些咕唧声惊诧,会突然怀疑
脚下的新鞋子是否张了口?
真正的陨殁不在土壤里,而发生在空气中
当菱形的人群穿过广场,走在最前的那人
世界只看见他的背影,而走在最左
和最右边的人,都趁机露出半张脸。
人群就像一朵花绚烂着,从不拒绝
花心内一丁点异味的传播
如果有人说,有一颗西瓜被土壤埋没了
准是撒了谎。这就和
人群埋不住一颗地雷那样荒诞——
每一次爆炸,人群都和尘土一起飞扬
所有的伤者都是满脸的无辜。
《找伴》
写作者的头颅,都是一个海
一场无休止的战争
始终在发生——
那里定然进驻着千军万马的神秘族类
你却并不认得它们。
每个清晨,你都好像参与过
却又想不起
昨夜扮演的究竟是谁
但一副新磨好的水晶石镜片
会静静镶在近视眼帘上——
你将看清更远的地方
昨天,在海浪不停扭打着的沙滩上
我又写下一行诗
可是,直到今天
我仍然找不到它的伴
它像一个时空隧道的迷失者
在浪花利齿间
孤零零地翻滚着、翻滚着……
如同每年的第一场春雨抚过
总有些急不可耐的枝条
不是冻伤手指,便是脚踝
对此我无奈。
《诗人的手相》
生命线必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
总有翻滚的石块砸疼河水
或者更像从溪水中逃走的那条蛇
它身上缠满着一串石蛙
分不清是蛙血还是蛇血染红鳞片。
事业线有点像丰收的“丰”,有时还要多上一两横
(当然不能是一个“1”或者“川”
否则,一场举火烧天的愤怒便无从说起。)
爱情线必然像把扫帚,或者重影的“丫”
(每一个分叉,都充溢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忧伤和欣喜。)
啊,只有智慧线是一条完美的弧
酷似一枚金币的边,有的人
尾部还会甩出潇洒的一拐
很像金元宝底部的那个钝角
(但,请原谅,这二者的关系纯粹风马牛
就像一首诗尾句的脑筋急转弯
绝不等于山穷水尽处的一笔意外之财)
你权作这是哈雷彗星那条亮丽的尾巴
千万次成功扫向月球,但灿烂得无用
当你发现这样一只手
必然发现了一个会写诗的家伙
当你这样问,他也会有点害羞
情不自禁把拳头握起来
但这并非说,那四条线
又重新回归他的掌握
对于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连孩子们也乐得守口如瓶
《灵魂只是一只寄居蟹》
为了记住大脑的不同分工①
小时候,我一遍遍看影片《佐罗》
但就在昨天,突然证明我错了
癫痫病人右脑被切除
照样上学、就业、结婚、生孩子
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
右边颅骨意外被柱子撞一下
会发出拍打闷葫芦般地砰砰声。
唯物主义者认为,这叫意识回流
类似,右边的房子被强拆
一些人会自动逃到左边房子里
社会学家却不这样认为
他们说,这只能说明当今社会太优越
没有想象力的人照样活着
诗人鹰之则认为:
没有一个灵魂系肉体生养的
它是一只来自上空的寄居蟹,并不一定
就待在脑部这一个壳子里
(若你身体空间不足,它也会局部逃离)
比如,有的人失了钱、丢了官头疼
有的人,没了亲情、爱情、友情则心口痛
而有的人刹那间崩溃,却源自指尖的一丁点触觉。
神学家证实,情感不等于智慧是对的
若医学家能保证一个失掉脑组织的家伙活着
他就能保证,让他们成绩优秀、工作突出
那好吧,让我们重新赋予雕像一段往事
让那站着的趴下
让那跪着的站起来
①科学证明,人的大脑两半球具有一种合作关系,左脑负责逻辑思维,而右脑则负责艺术思维。
《天才的秘密》
有千分之一的秘密是父母该知道的
有千分之一的秘密是该你和一个女人分享的
有千分之一的秘密是可告诉兄弟姊妹的
有千分之一的秘密是该说给子女的
有千分之一的秘密是属于朋友、陌生人的
……
而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八
只能写在你和上帝两个人的契约里
一旦说出它,一个神秘的游戏就此终止
在上帝羞愧地转过脸去的刹那
你百分之九十八的傲气将消失
《当雷声被梦境置换》
昨夜的雷声被梦境置换成
玻璃打碎的声音
那时,我正呆在一个暖水瓶里
全身汗毛孔被人堵着
有人不停地往我口中灌火苗
在我行将爆裂之刻
那个巨大的瓶胆却先我一步
砰地一声碎了
朋友说,这个梦将为我证得一枚果实
这是偶得了亿万枚雨点的智慧洗礼
就像悉达多在菩提树下得道,从此
烦恼散尽不再来
我说,我信仰的从来就是佛陀信仰的
把自己的小烦恼清空,让世间大烦恼住进来
把小疼痛清空,让万物的大疼痛住进来
我的每一首诗都是空的,但也是空而不灭的
一波缘灭,又一波缘起
《的秘密》
X1=
X2=
X3=
X4=
X5=
X6=
……
所谓“命运”,就是被几个神秘数字赖上
如影随形,亦步亦趋。
啊,,多么神奇!
上帝造就它,定然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
它无缘无故地粘在了项羽的马鞭上
稀里糊涂地印在了孔明的出师表上
它被不动声色地嵌在陶渊明的酒壶里
又被啼笑皆非地附上杜子美的甘蔗桶
它奇哉怪也地出现在尼采的情书里
又天方夜谭地钻进贝多芬的耳朵
它荒诞不经地爱上波德莱尔的一朵罂粟花
又阴差阳错缠上史蒂文斯的一只坛子
它蛮不讲理地恋着子瞻帽
又死皮赖脸地爱着鹰之羽
它……
读过万卷书的人告诉我
书是旧的,眼睛是新的
行过万里路的人告诉我
路是旧的,脚是新的
阅人无数的人告诉我
秩序是双旧鞋子,世界永远是新人
“”这件完美的老茧衣
已被我昨夜的一个新鲜梦道破
明天或者后天,将飞出一只什么样的蝴蝶?
《佛说,他不是一只黑板擦》
——致某朝圣者
你粘在一块长方形羊皮垫子上,
弯曲、弹直、再弯曲……
就像一个长了脚的大黑板擦在殷勤滑动,
你是在擦着那些行者们走错的脚印吗?
那些脚印,有些是昨天的,有些是前天的,但
也有些却是年前的,
你又怎么擦得完呢?
你不是黑板擦,
连太阳、月亮也不是黑板擦,
漫天的云朵,聚了又散,散了又会来,
因为,它们并不是那些云朵的母亲!
佛也不是黑板擦,
无法擦去那些事务头部的妊娠,更无法阻止
它们尾部的出生。
不要抱怨佛又聋又哑,
其实,当你流下第一滴泪,
他便看到了,
你发出第一声忏悔,
他也听到了,
但他并不是怀着那些事务的母亲,
他只能在第一时间,
把一个大大的“!”
印在了你的心坎上。
(这你是知道的呀,我看见,
当时你机灵了一下。)
什么,你说佛为啥不能做一回父亲或母亲
把一个得数修改?
当然不能啊,你没看见,
如来生着迷人的卷发,观音的胸是平的?
他们从不像男人那样授孕,
也不像女人那样怀孕,
他们只是一台电子计算机,
你输入一个模模糊糊的因,他告诉你
一个精确无误的果。
你不能因为,从1乘到6
都未摆脱宿命的基因,就抱怨:
x7=,是不合理的。
现在听我的——
起身,立正,向右转°
然后斩钉截铁说出一个词,“终止”!
像一个父亲那样终止授孕!
像一个母亲那样终止怀孕!
然后,起步走——
向着你来的方向!
接下来,准备好刀子、剪子、钩子……
没错,绞杀一个悄然巨大的块垒是疼的
但一个美好的头部,正在疼痛中分娩,
众佛也在你身后双手合什默默祝福。
《真理像胡子》
天外有天,地下也有地
地球并不是放在地上的一只球
它是飘着的——
当蓝天的伞包又一次挣脱
它将直线掉落下去
这时,黑暗中便伸出一只手
接住它。另一只手,则
一针一线地在天地间
勾连、缝合着……
在乡下的每一场细雨中
我总是重复加固着这个想象
像把一个虚拟的蛋糕越做越大
若此时空旷的乡路上
恰好出现一个,没带雨具
却又心无旁骛地走着的人
我便会想到“王”字中间的一横
若他恰好又把这雨声听成了
哒哒哒的缝纫声
我便说,真理像胡子
正从他下巴突突突地冒出来
《叩门》
当万物躲在自己名字里休息
我总是分不清是在等待还是找寻
一个人的脚步声
从地砖的釉光上清澈地弹起
像拍打着大地的两扇门
星光、月光、灯光
像一只只忽闪的萤火虫
向我的眼睛深处飞来
享受孤独,就是享受
与身体里的人群对话
倾听三魂七魄叮叮当当的工作声。
我是在等待着
撞上天气预报中的一场雨吗?
当太空伸出的万千雨丝
突然被风勒紧,钓住灰蒙蒙的海面
一只不言不语的的蚌
正产下一串金光闪闪的珍珠卵
《只是为了看见》
每一片钻天杨密林中都充溢着剑拔弩张的竞争
但你看不到对抗,嗅不出火药味
一阵风从树梢踏过,像一条金光闪闪的河在流淌
间或有星星点点的阳光漏下
如同被挤得扁扁的一小块一小块的金币
但每一棵树都是心无旁骛的,像它们的名字一样——
不倾斜、不弯曲,不南依北靠,不东挡西杀
似乎它们在意的并不是眼前的地盘
而只是为了看见,看见远处、更远处的那棵
它们在找人吗?
在秋虫的遍地梵音中,我从早晨一直散步到中午
依然一无所获。是的,我想写一首诗
但此刻,我却像一个文盲陷入一本无字书中
直到一片干枯的叶片擦着我的鼻尖
噌地切进草丛,在一只蟋蟀琴音三秒钟的停顿间隙
我身体中才怦然冒出一句——
“它们一点也不像人类”
是的,它们不像少林寺的罗汉
不像哨兵、仪仗队、圣教徒、宣誓者
以及操场上越长越高的孩子们。
《呼吸之间》
白天,我们像一串项链
挂在城市的脖颈上
夜晚,我们像数不清的珠子
溶解在黑暗中。
是否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索
在我与我们
在城市的一呼一吸之间
穿进穿出?
是的,能把那些盘根错节的雕塑群
暗暗拆解
我们才能俘获
那些隐匿其中
金蛇狂舞般的力道。
如果,每个清晨
从夜的喉咙深处被呕出的我们
都如同散落的花瓣
又凝结成一朵湿漉漉的蓓蕾
那这场小小的“重塑”之险
何妨一试...
傍晚十点钟
梦中人一点一点扭开
你心脏四壁上的螺丝
像释放一只活泼的电动蟋蟀
让它嘟嘟嘟地蹦向那个----
欢快的气息还温热着的
儿童游乐场
你那些多余的笑声
像一盏盏小巧的风铃
被偷偷悬挂进
远行着的薄雾怀中
(如果是雨后,它有可能成为彩虹呢)
午夜零点
你身体中一个笼子将打开!
你的肾脏像一只
猝然绽开翅膀的麻雀
一溜烟地飞向还在蓝着的天空
你那些多余的恐惧
像一滴滴鸟粪
被一路丢落在
正在眨着眼的野花从内
凌晨二点钟
你身体中某个闸门将开启
你的肝脏像一条
憨态可掬的老板鱼
摇头摆尾地游向粼光闪耀的海面
你那些多余的怒气
像一把把盐粒
已被融化在翻滚的海浪中
凌晨四点
你身体中某个花园的小门
吱扭,响了一下
你的肺脏像一颗
通灵的灵芝仙草
狡黠地朝向日葵、泡桐的枝桠间
翩跹闪去
你那些多余的忧伤
像一滴滴露珠
已被偷偷涂抹在
那些口唇轻启的叶脉上
唔,六点钟。天就要亮了
而你的脾,还在庙内
漫不经心地打扫
你那些多余的思想泡沫
正被它轻描淡写收入果皮箱中
那就用一场慢跑
去配合它吧...
生活在一个心肝脾胃
都在反复置换着的现代都市里
能让身体之船
尽情颠簸在那些鼾声的波涛中
是最幸福的。
这样,每个清晨醒来
你都如同从高空飘落下来
一片羽翎那样轻松。
这时,你不妨伸出个懒腰
耸耸肩,微笑着说:
唔,今天的太阳是新的
城市是新的,而我
也是新的......
《徜徉在自己的名姓中》
万物徜徉在自己的名姓中,是最幸福的——
这会令偶尔的穿越,显出一览众山小般的酣畅!
柔软的蚌顶着坚硬的壳慢慢长大
每一寸肌肤都如同水滴般敏感
爬山虎总喜欢缘墙攀爬
迎春花大都在三月开
布谷鸟五月唱个不停,并没觉得腻烦
如果每一个新事物的出现
都能如同犍牛身体上内力迫出的犄角——
从皮肤微微发痒到犄角暗暗变硬
由感觉滑翔到质地的流线型将是多么美妙!
当你觉察到正被扑朔迷离的幻象诱导
只是如同东奔西走的风,踩上了哗哗作响的树梢
一首诗,新鲜的气息也正从远方逼近
而风,不会停下来,它还会一阵紧似一阵
地继续敲打,从枝桠到树干微微地颤动中
去揣摩地下那些根须的神秘存在
你也不会停下来,似在荡漾着的海水中
捕捉着安静的盐粒......
当一首诗的身体长成时,它已经有了自己的姓氏
而你所有能撼动它的理由,已然全部用尽
这时你将惊叹,那些花纹、疤痕是你刻上去的吗?
《哭泣的蜜蜂》
你的眼睛中住着一群蜜蜂
每个清晨,你刚睁开眼,它们便盈盈飞出去
在朝阳镀亮的第一颗露珠中沐浴后
便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
从一朵花奔向另一朵花
直到你眼睛酸涩,再也望不见它们……
一到晚间,它们便附在你耳边
嘤嘤嗡嗡地讲故事:
今年的大蒜比往年大了一倍
西瓜又早熟了一星期
黄瓜将比去年更绿
但要削了皮再吃
最新上市的新土豆
还是硫磺熏过的旧马铃薯
……
当你又一次从一个长者的葬礼归来
它们也再次抽抽涕涕将整个梦淋湿
它们说,看见了一只蜜蜂
殚精竭虑的一生
攒了针尖大的一点毒性
全部刺入时代的一处风湿痛中
但那个时代感觉到疼的时候
他已离开了整整两世纪
《翻译家》
我是翻译家
把夜晚的语言翻译成白天的
把星空的语言翻译成大海的
把河流的语言翻译成山川的
把沙漠的语言翻译成绿洲的
把野兽的语言翻译成鱼的
把鱼的语言翻译成鸟的
把矢车菊、比目鱼、甲壳虫、赤眼蜂的语言
翻译成太岁、钻天杨、非洲象、东北虎的
……
然后,我就能窃听它们的对话
但在鹰的利爪抓向山野兔之刻
但在食蚁兽的针管嘴探进蚁穴之刻
但在狮子的利齿咬向野牛的喉咙之刻
我却未听见,兔群、蚁群、牛群的一句抱怨
也未听见鹰、食蚁兽和狮子的一声狞笑
而,当一群鸟撞地而亡
一群山羊跳崖殒命
一群鱼跃岸窒息
我却分明听见——
它们,是的毫不相关的它们
一起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声
仿佛,“他杀”是天经地义
而“自杀”是天地所不容
《八十岁,我拒绝写下一句墓志铭!》
也许四十年后,我八十岁时
才知道脚下这条走了六十余年的路
是老子、苏格拉底、马克思的
还是屈原、东坡、波德莱尔没走完的
不过,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已尽得“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之欢
身前有五千年细嚼慢咽的数百前世
退可以守,可以像触角碰到异物的蜗牛那样
瞬间把柔软的躯体缩回坚硬的壳中
我身后亦有五千年大快朵颐的数万来生
进可以攻,像出膛的璀璨烟花那样一往无前
是的,对于一个诗人来说
四十岁之前,他有权属于自己,属于爱情
但当他四十岁时,他将无条件的属于整个人类
我用去八十年,只不过
镂刻着一条龙身体上的一小块鳞片
陪我散步的这条11岁的伯恩山犬,
是第四条还是第五条,我记不清楚了
还好,它和我都还能在无色无味的空气中
津津有味地嗅着
对于我,它已经相当于岁高龄
从三年前,我就发现了它眼神的变化,
它守望我的目光,似由爱戴悄悄转化为爱怜
我知道,不打扰它,就是对它的最大尊重
是的,我们已习惯了这种互不干扰地滑动。
有时候,我停下脚步来等它
是它又从古老的树丛中发现了新鲜的气味
有时候,它也会停下来等我
是我又在暧昧的枝叶间发现了些许神秘气息
诗人啊,那些神采奕奕的大气象
不就是由这些气息一点点荟萃成的吗?
为了躲避时空那些瞬息万变的锋芒
我已经像一条老变色龙一样狡猾了
从不随意搬动桌椅的位置,甚至
连衣帽架上的衣物、书柜里的诗集
桌上的鼠标、键盘、墨水瓶、笔筒、烟缸
也从不轻易移动它们。我不会
让“气息异常”控制我的房间。
因为会“躲避”,我将性格保管的那样好
八十年了,依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对于我,山川、大地、河流、天空、云朵
都是空心的,猛兽、牲畜、昆虫、鸟儿、鱼儿
的身体,也都是空心的
它们的内部,我都不止一次抵达过。
多年来我一直喜欢这样漫不经心地走着
在每一条路上悠哉悠哉地“消失”着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随时随地消失”带来的魅惑力
像一滴水融于大海那样,在人群中消失
像一棵树融于树林那样,从原野消失
有时还会缩小,像啄木鸟那样躲进树洞里
像一个音符那样躲进一首曲子里
像一个意象那样躲进一首诗里...
那些像一闪一闪的充电器般的星子们
是在不厌其烦地为我充电吗?
当我像个“大”字躺在床上,我是开放的
我的78关寨四十年前便已打通
我似能听见那些生生不息的电波
像一条长河在我身体上哗哗奔走的声音
每个白天,我都温习着那些马匹的站立之姿
每个夜晚,我都模仿着蛇们五体投地地潜伏
这些不言不语的智者,一出生便汲取了
那些储存在身体里的天意,它们能告诉我
一个诗人八十岁的肉身还有多少秘密可言?
我用去六十年,反复修改着那些静物的表情
如果哪一个命名是强制的,我便要承受
“指鹿为马”带来的戾气反噬之苦
它们会像窃贼永远花不掉的赃物那样
在我身体中布满淤塞,阻挡那些“能源”的通过。
当“桑树气破了肚,柳树笑弯了腰”的情形
真的出现,诗人啊,上苍已摘掉了你头上的王冠。
而那些恰到好处的命名
也会令我享尽女娲造人般的无穷乐趣。
当那些生生不息的“电波”
在我身体里“击空明兮泝流光”
我仿佛看见,那些不该故去的死者
从坟墓中翻身坐起,衣袂飘飘奔向天堂
我仿佛看见,那些灭绝的物种
互相搀扶着,从遥远的池沼、粪水中钻出
抖落身上的泥淖,一溜烟奔向蓊郁的森林
此刻,我是幸福的。这世上
还有什么比“复活”更伟大的工作?
当那些浩浩荡荡的天风
翻动着枯黄的玉米叶,也翻动着我
我也不止一次发出唏嘘,我要不要
把诗人最后的一句墓志铭写出?
这些年,我不过像一个尽职的牧羊人
一次次把愤怒的羊群赶入一个羊圈
获得一整个小房间膨胀的力量
我不过像一个尽责的厨子
把那些酸的、甜的、苦的、辣的物质
反复放入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中炖着
直到它们凝铸成一种最单纯的味道。
不过像一个不厌其烦的大海
把那些长的、短的、粗的、细的
乖张的、规则的、暴跳的、舒缓的河流
反复卷入宽腹中,制造一种不规则的涌动。
是的,这些年我只不过重复着这一项工作:
把那些愤怒的、清醒的、酸的、甜的
生猛的懦弱的意象,都圈入了
一幅既悄无声息又杀气腾腾的八阵图中。
而此刻,我的眼神依然懵懵懂懂
我的脚步依然踉踉跄跄
我闭上眼睛,万物燃烧
我睁开眼睛万物假寐
有多少狡猾的物种,仍然在飞快的进化?
我还要去俘获它们,重复俘获它们!
此刻,我拒绝写下墓志铭!
当第一阵秋雨鞭打在瘦瘦的蝉声上
60年前我说,不过是一把吱吱响着的电锯
即将滑下夏天的脖颈,似有什么在解体。
40年前我写到:不过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在水桶中吱吱吱地淬火,似有什么东西在变硬
也似有什么东西在成型。
今天,我将这样形容它们:
像一块脂肪在烧红的锅底上吱吱吱地融化着
似有什么物在消失,也似有什么物在产生。
是的,我还有机会修改它们,反复修改它们!
我反复新生着的末梢神经仍像婴儿那样丰盛
我毛茸茸的触觉仍像丰腴的蚌体那样敏锐
当一闪烁迷离之物又被我感觉之螯瞬间钳制
我全身体细胞将又逢一场绚丽的裂变
就像80年前,第一次准确含住母亲乳头
我双股微微战栗,鼻尖上渗满细密汗珠!
北京治疗白癜风的地方北京最好白癜风专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