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二师出了件大事,差点让布小朋中断学业。

总部保卫口的主要领导带几个人从北京赶来,在龙城市国家安全局一位副局长带领下,没给基地打招呼,更没给师里打招呼,直扑技术勤务站雷军的办公室和家里,把他用的电脑和资料搬走,把雷军控制起来。

事情闹大了。

雷军一看这阵势,知道抵赖是徒劳,很快全都交代了。

雷军一直没当上室主任,只是个普通的工程师,看到比他年轻的人纷纷上去了,心理不平衡,工作上变得吊儿郎当,业务上渐渐被年轻人超越。他老婆看上了海边的一套房子,需要五十多万,他把仅有的十几万付了首付,每月要从工资里扣还贷款,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感到生活压力大,上网把自己的简历挂出去,想找一份与计算机有关的兼职。不久有人主动联系他,说自己是深圳的一个老板,请他帮忙做一个小课件,他很快完成,老板很满意,给他汇了三千元。两人QQ上聊天,成了网友。老板提出,能不能搞点军队的资料,可以多给钱。他犹豫再三,借着到龙城出差的机会,找到一家网吧,把一份师里的年度训练大纲加密发给了对方。其实是一份几年前的旧大纲,他把日期改成了当下,个别数据也做了改动。对方很快给他寄来一张银行卡,内有人民币一万元。同时对方指责他不诚实,拿旧资料糊弄人,有些数据不准确。他感到对不起人家,并且判断出对方是高手,不好糊弄。从此以后,他一共发过四份资料,都是真实的,最重要的一份资料是某型新式武器的相关数据,属于绝密级。因为数据包很大,他切割成三十五块发出的,每一块都设置了密码,他把密码提前告诉了对方。龙城市国安局监控到从A基地发出的特大数据包,打不开,就此怀疑有人出卖情报,而全基地共用一个IP地址,暂时无法找到发出数据的人,直到雷军收到一笔从南方电汇过来的十万元钱,便盯上了他,继续定点监控,雷军落网。

遗憾的是,那个和雷军联系的人,没有抓到,让他溜掉了。

雷军一共出卖了五份情报,共获利二十一万元。总部首长对雷军间谍一案作了重要批示,雷军很快被批捕。

雷军犯罪的时间,正是布小朋当师长,丁一盛当政委时期,丁政委已经离开基地,徐国健刚来不久,这两人都好摆脱干系,布小朋目前还是二师师长,尤其别人都知道,他和雷军是一个县的老乡,二人曾经来往密切,布小朋的干系似乎最大。总部首长指示,布小朋暂时离开国防大学,返回师里协助处理雷军的事情。

布小朋接到雷军出事的消息时,脑袋大了一圈。这样的事情,基地从未出现过,天天搞教育,防泄密,没想到手下出了一个间谍,而且还是自己老乡。利欲熏心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手伸太长,早晚会出事,这话布小朋不是没给他说过,但他当了耳旁风。被抓后天天哭鼻子,后悔万分,但是一切都晚了。

孟广俊主动给布小朋打了一个电话,善意地责怪他,拖着官腔说,当初不该放着好好的后勤部长不当,非要下去带兵,现在的兵,是那么好带的吗?在部队当个主官,哪年不扒一层皮?哪有在机关舒服?这下后悔了吧?布小朋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孟广俊说,电话里不多讲了,安全保密要紧,现在打手机很让人不放心。

此时,已经有传言说,孟广俊即将把“副”字去掉,当正军职的部长,他正春风得意。调北京后,他进步飞快,前途无量。现在他可以傲视布小朋了。

回到师里后,布小朋向组织上写了一份情况说明,把自己和雷军的关系原原本本讲了,没有任何隐瞒,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认为,自己作为师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应该负主要的领导责任,请求组织上严肃处理。

雷军被判死缓。布小朋去看守所见过他一次,三十几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他说:“师长,我这辈子最大的后悔,就是没听您的话。”

布小朋说:“我的话听不听没关系。作为党员,应该听组织的话;听组织话,很可能会吃点亏,但是起码不会摔跤跌倒;人生路上什么最重要?不摔跤不跌倒,做到这个,跑慢点不要紧,最起码你会比较顺利走到终点。作为军人,你出卖情报,损害的是军队利益,国家利益,这是最不可饶恕的,能保住一条命,是法律对你的宽恕,军队对你的仁慈。以后怎么做,我就不说了。”

雷军低下头,又哭开了。

布小朋问他:“如果当初我帮你当上室主任,你还会走到这一步吗?”

雷军想了想,说:“当了官,我可能就不缺钱了,就不会上网找兼职,也就不会认识这个拉我下水的间谍,也许我没事……”

布小朋说:“缺钱的人很多,我也缺钱,没当官的人更多,为什么别人就没有出事?”

雷军:“……说到底还是我个人的问题……不出这事,还会出那事,我走向深渊不是偶然,是必然……”

雷军一案,影响到很多人,他身边的领导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布小朋主动要求辞去师长职务,总部同意他回国防大学继续深造。年底,毕业回到基地,他没有岗位,等待分配,暂时到基地司令部帮助工作,这和他刚当团长出事后的状况非常相似,整天没事干,很悠闲,也很尴尬。

他和夏忧的接触又多了起来。上国防大学后,布小朋让出了工程领导小组的组长,夏忧没有他的照顾,“本性”暴露,和身边的人搞不好关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看不惯别人胡乱花钱。参与工程的人,只要有办法,就挪用工程资金,报销假发票,大吃大喝,游山玩水。他向师里反映,向基地反映,没人理他。后来,领导看他确实不是搞技术的料,又和同事搞不好关系,只好把他调回了原来的单位——基地政治部,只是不再让他编《先锋》杂志,而是让他进了基地史志办。

史志办只修史,不用写文章,夏忧即使想犯文字方面的自由主义错误,也没机会了,领导也省心。史志办除了他,还有两位女干部——张大姐和李大姐,张大姐是副司令邓作军的爱人,李大姐是宋参谋长爱人,两位大姐很热心,整天嘻嘻哈哈,她们发现夏忧时常一个人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怀疑他有忧郁症,给政治部聂主任汇报过,聂主任指示:医院看看,适当时机安排他转业。布小朋来基地司令部帮助工作后,两位大姐嘱咐他,多去找夏忧聊聊,夏忧好像只愿意和他一个人说话。

这天,布小朋去夏忧办公室,一进门,就见他气哼哼的,问他为什么,他把一张《子弟兵报》往布小朋面前一推,指着头版说:“你看看这两篇文章,是什么东西?”

他拿过来浏览一下,一篇是某上将到河南视察一个预备役师,大讲民兵工作的重要性,号召大力加强民兵建设;一篇是某航空研究所研制出一款新发动机。他看不出什么问题,说:“怎么了?”

夏忧指着后一篇文章说:“我有个国防科大的同学在这家研究所,听他说,他们所几年前给国家要了十几亿的科研经费,一直拿不出真东西,最后买俄罗斯的回来仿制,还说研制出一款新发动机,纯粹是糊弄国家,太可恶了!”

布小朋说:“没有证据,不要瞎生气。民兵工作这篇,你认为有什么问题?”

夏忧说,都什么时候了?你看看美国人都打了什么仗?他还提民兵工作重要性,还要打人民战争。将来真打仗,美国人不会来一兵一卒,地面正规军都用不上,你还训练民兵干什么?纯粹是浪费资源,没事找事,有钱乱花。人家导弹飞过来,你人再多也是炮灰。这位上将就是民兵连长的水平,让他指挥打仗,非败不可!夏忧借题发挥,侃侃而谈,根本不像是什么忧郁症患者。他说,部队的问题,主要是观念落后和腐败问题,当年北洋水师失败,就与制度和腐败有关,晚清军事变革、辛亥革命的失败,根子在于思想没有脱胎换骨,首鼠两端,摇摆不定。落后的民族不一定是贫穷的民族,但一定是思想保守的民族;落后的军队不一定是劣势装备的军队,但一定是观念陈旧的军队。这位上将,你说他大张旗鼓号召训练民兵,观念陈不陈旧?他应该去抓拳头部队。

夏忧思想越来越犀利,布小朋承认他说的对,但是又不得不提醒他,不要太尖锐,有些话私下说说可以,不能当面乱说,很多人看他别扭,如果不是布小朋保护他,他不知给撵走多少回了,部队哪里有他这种人的饭碗?布小朋希望和他聊天,又有点害怕和他聊,怕他过于激愤,于身体不利,每次说到动情处,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样子很吓人。

转眼在司令部帮助工作快两年了,布小朋还没有被启用的征兆,他同期国防大学的同学,全都上去了,基地机关的人都以为他没戏了,对他变得不冷不热。这期间基地领导层有过重要变动,先是董政委到龄退休,政治部聂主任升任C基地的政委,离开了龙城,钱玉亮从总部机关下来,接替董政委,接着是李司令到北京任职,邓作军副司令升任司令。

此时,孟广俊在总部机关也已经担任了正军职的部长,远远地把布小朋甩到后面,离他最初给自己订立的目标——中将,无限地接近了。

布小朋度过了从军以来最轻闲的两年,不用加班,不用提心吊胆,半夜不用害怕突然来电话,他甚至感到,就这样混到退休也不错。邱梅天天高兴得什么似的,做家务时经常唱歌儿,因为生活有规律,两个人都胖了好几斤,每周能有两次房事,比年轻时候还勤。

北京一位大首长的秘书赵龙,空降到基地担任政治部主任,这位赵主任只有四十五岁,没有在基层任职的经历,一直做秘书工作,谈不上任何政绩。年纪轻轻当上将军,凭什么呀?夏忧跑到布小朋办公室,为布小朋喊冤。布小朋说:“人家赵主任是政工干部,我是军事干部,他并没有挡我的路,你不要乱打抱不平。”

“他没挡你的路,他挡了别人的路,那些常年在部队任职的干部,谁能有这样的好事?这正常吗?能让人服气吗?”

布小朋无言以对。夏忧讲了一个故事:龚自珍的儿子龚半伦,带领英法联军把圆明园洗劫一空,然后又作为英国公使的翻译,代表英国和恭亲王谈判,百般刁难。恭亲王怒道:你等世受国恩,却为虎作伥甘做汉奸。龚半伦说:我们本是良民,上进之路被尔等堵死,还被贪官盘剥衣食不全,只得乞食外邦。今你骂我是汉奸,我却骂你是国贼。

这个故事让布小朋脊背发凉。夏忧说:“吏治腐败非常可怕,它会伤筋动骨,它会挫伤一大批人的积极性。长此以往,部队还能不能打仗?很难说。”

说得最多的话题,还是腐败。夏忧说,腐败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比拿枪的敌人还可怕。因为他就在我们队伍里,表面是我们的同志,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说着一样的话,但他却在背后噬咬着我们的大厦,你不抓他,总有一天,他把大厦啃倒。就说我们基地吧,几万人的部队,十多年没抓出一个贪污犯,你认为这正常吗?现在应该大力正风气,反腐败,应该是谁抓的腐败分子多,谁评先进,提拔谁。后来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说,党是好的,是伟大的,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党,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党,但是党身边,总有一批小人,腐败成性,投机钻营,败坏党的形象,而且有的党组织有时还包庇这些坏人,希望党不要被这些小人蒙骗,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割掉这些毒瘤。就好比母亲是好的,是伟大的,母亲生了一堆儿子,难免有几个是不好的,不能因为母亲生了几个不好的儿子,就说母亲不好。当然,母亲也不能护犊子,把自家庄稼地里的毒草拔掉,是应该的。

他又说,根据历史经验,腐败分子一般都是卖国者、汉奸。我只恨三种人:汉奸、贪官和小人,汉奸一般是小人,贪官一有国难,就会转化为汉奸,小人则永远都不会变好。现在尤其要当心这些官二代、三代们成为汉奸,为外国人所用。清朝的灭亡与八旗子弟的腐败有很大关系。这些人卖起国来,能量巨大。

夏忧说着说着,晕倒了,布小朋赶紧掐他的人中,折腾一阵,他吐出一口长气,喝了几口水,慢慢恢复了平静。医院,他说:“医院治不好我的病,天晴了,风清了,春天一到,我的病就会好。”他近来患上了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加重。

一直得不到提拔,布小朋说不着急是假,但他也确实无计可施,只有被动等待。有关心他的人出主意说,对将军位置,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不活动一下,恐怕天上很难落馅饼,落下来,也砸不到你头上。有人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你表现再好,也得出这个数。他囊中羞涩,拿什么送啊?一个手指头他也出不起,他一个当过后勤部长、师长的人,家里的钱,可能还不如一个管钱管物的助理员、参谋、处长钱多。他已经过了五十岁,想转业,地方也不要了。

他做好了干到五十五岁退休的准备。正师职,顶多只能干到这个年龄。

一个周末,牛得宝来到布小朋家,一进门,放下一个帆布包,拉开拉链,露出几捆大票。布小朋问:“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七万块,我这些年攒的。”牛得宝得意地说。

“攒了不少。交给你舅妈给你存上吧,将来娶媳妇用得着。”

“娶媳妇着什么急?舅,你都拿去吧,以后我再挣。”

“……我拿去?我拿去干啥?”

“舅舅,你不能干等,我战友说,你得花点钱,要不谁提你?现在都兴这个,你这么正,是不行的。再等你就老了,我还指望你上去,好帮我呢。”

布小朋板起脸,不想理他。牛得宝说:“舅舅,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啊,你别嫌钱少……”

布小朋一拍茶几,吓了邱梅和牛得宝一跳。邱梅急忙过来,把帆布包拉链拉上,说:“你舅舅从来不靠这个,别人是别人,咱是咱,千万别再说这个了。一会儿我包饺子,吃完饭你把钱拿走,出门找个银行存上。”

整整一顿中午饭,布小朋没给牛得宝好脸子。牛得宝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不敢言语,一顿饭吃得很沉默,像受刑一样。牛得宝走了后,邱梅怪丈夫,人家孩子是好心,你不该这样对他。布小朋说:“不想走正路的人,我不爱搭理。雷军一开始就是这样,用心不正,到头来差点把命搭上。”

晚上,布小朋收到牛得宝发来的短信,他承认自己错了,希望舅舅不要生气。他在短信上说:“舅舅,你已经很棒了,当上师长,咱县你是头一个。我要向你学习,靠真本事吃饭。”布小朋把手机拿给邱梅看,邱梅说:“孩子还是很懂事的,你给回一个短信,就说没事了,免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布小朋说:“冷淡他一下,对他有好处,他当兵十二年了,我就是给他两拳,他都应该能挺住。明天再回,睡觉!”

趁布小朋去卫生间洗澡,邱梅用他的手机给牛得宝回了一条短信,说:“没事了,好好干!”

工程是布小朋最牵挂的事,这两年进展一直不顺利,拖拖拉拉,经费追加了不少,还是不能投入使用,设备安装完毕后,问题成堆,合练过几次,根本达不到设计要求。有人说是豆腐渣工程,有人说是坑爹工程,白花那么多的钱,起不到一点作用。布小朋不是专家,无法论证,他只希望工程快点验收,正式投入使用,为训练实战化助一臂之力。

这顿晚餐是康文定精心安排的,一共六个人,他和同居女友苏菲、矿业老板蔡德山和女友马丽、副区长杨宣和女友谢静宜。本来他和蔡德山、杨宣不熟悉,因为他们三个人的女友是大学同学,属于闺蜜,就这样三个男人慢慢熟悉了。

康文定转业后,没用国家安排,把档案放到人才中心,自己下海做生意。他曾经有过一阵辉煌,财产达数千万,但是后来逐渐走下坡路,眼下除了一辆旧奔驰车和一个空壳公司,就只剩下两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存款少得可怜,对外还得硬撑着,装出一个成功生意人的样子。以前还养得起司机,后来干脆把司机辞退了,苏菲兼任他的老婆、情人、司机、秘书、保姆、财务总监、公关部长。

一年前,他心血来潮,成立了一个“文定航母基金会”,号召人们为中国早日拥有航母捐款,收到的钱将来捐给海军,或者捐给船舶研究机构。他在新闻媒体上自费反复登载账号和捐款地址,并且进行了公证,热忱欢迎各界监督。很久以前,他就有航母情结,就像有人有恋母情结一样,他认为航母是海空武器的母亲,也是他的钢铁母亲。

一年下来,他虽然联络了一批大款,但是很少有人捐助,基金会迄今为止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来自美国,是一位名叫玛莉的美籍华人捐的,三万美金,最小的一笔捐款来自山区,是一个小学生捐的,一元钱。一年下来,总共收到捐款折合人民币不到五十万元。他十分失望,酒后常常大骂国人不爱国,南海的岛礁快让周边小国占光了,我们没有航母,战斗机飞不过去,顾不过来;将来和日本也会有麻烦,钓鱼岛就被日本占着不还,和美国更是不用说,有了航母,胆气就会壮,领土领海就会少一些麻烦,海军将来要走向深蓝,冲破第一、第二岛链,没有航母,说啥也没鸡巴用。平时他文雅,醉了就管不住嘴巴,他说粗话,骂人,说:“天下是老子……是老子的老子打下的,所以,老子得珍惜。”在他眼里,很多人像是汉奸、卖国贼,马打江山驴坐殿,一代不如一代,你们少吃几顿饭,少贪点,省点钱,造一艘航母不行吗?他醉醺醺地说:“没有国,哪有家呀?你把别墅修得再漂亮,国家没了,有什么用?鬼子来了,还会奸污你女人……”

苏菲负责基金会的工作,他怪她工作不力。苏菲原是个售楼小姐,他去看楼盘,一来二去,认识了,很快上了床,苏菲不再售楼,跟他干。在这之前,他结过四次婚,没生下一个孩子,每离一次婚,他都得付给对方一定数目的财产,这也是他财产不断缩水的原因之一。

苏菲的两个闺蜜马丽和谢静宜,分别攀上了矿业老板蔡德山和副区长杨宣,这两个男人都有实力,康文定让苏菲约他们一起吃饭,借机宣扬一下造航母的意义,请他们赞助一下,争取在“文定航母基金会”成立一周年之际,凑到一百万,然后大张旗鼓捐出去,搞个仪式,请各路媒体宣扬一下,明年争取搞到两百万。

康文定和苏菲到达请客的酒店,刚点好菜,蔡德山和马丽先到了。两个女人见面,嘁嘁喳喳说个没完,康文定和蔡德山坐到一旁抽烟,康文定问道:“老蔡,你是不是准备全家移民?”

蔡德山一愣:“你怎么知道?”

“前几天我路过你矿区,看到挖的乱七八糟,典型的过了今天不管明天,不为子孙后代着想。”

蔡德山笑了笑:“先装满腰包再说吧,我不挖别人也会挖。”

“到澳大利亚?”

“对。”

“你到了那儿继续挖,把他们的地盘也给挖烂。”

“不行,那里的干部真他妈不是东西,就是不让挖,特别傻逼,给钱都不要,比我们的干部差远了,真该把他们送到我们的党校培训一下。说来说去,还是我们的干部好交朋友啊。”

苏菲听到蔡德山全家移民,小声问马丽,你怎么办?马丽说,老蔡把老婆孩子办出去,事业主要还在国内发展,他老婆孩子一滚,我们见面更方便了。两个女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不一会儿,杨宣和女友谢静宜赶来,时间已不早,六个人赶紧上桌吃饭。马丽戴着一个新买的翡翠手镯,很漂亮,水头很旺,颜色也好,谢静宜看上了,当场逼杨宣答应给她买一个。杨宣知道这种成色的手镯动辄都在十万以上,开玩笑说:“我可拿不出那么多钱,你如果非逼我买,我只能卖个官。”众人哈哈笑,气氛很是热烈。酒酣耳热之际,康文定提出请二位给基金会办点事,凑个份子。杨宣答应给几个熟悉的老板打打招呼,请他们掏点钱,蔡德山则不干,说:“我马上成澳大利亚人了,你们的航母又保护不了我,我捐钱干吗,不如给小宝贝买件礼物。”马丽说:“就是。”伸嘴巴亲了一下蔡德山。

说来说去,他就是一分钱不掏。康文定急了,说,“国家就是个大树的根,根烂了,别想结好果子,别想有好叶子,都不来保护,国家完了,日本鬼子还会进来奸我们的女人,烧我们的房子,你再好的房子,再多的钱也没用,你就是跑到海外,成了什么狗屁澳大利亚人,你的祖国完了,你也只能是澳大利亚下等公民。只有你的祖国强大,你才能牛起来,你家的苍蝇蚊子都跟着牛。别以为你跑出去就没事了,你的祖坟跑不出去,日本人照挖你的祖坟。”

说到最后,康文定和蔡德山差点动手。蔡德山叫上马丽先走了,谢静宜瞧不上马丽、蔡德山的做派,说:“我怎么觉着美国的资本家好多是红色的,人家乐善好施,像比尔·盖茨,特能捐款;我们中国的资本家,好多是黑色的,他们的原始积累充满罪恶,真该把他们的黑金全部收归国有,发给穷人。”

苏菲响应谢静宜,说:“就是。邓小平设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带动周围的人致富。我觉得设想落空了,你看看咱身边的有钱人,谁管别人?那么多钱,还不收手,还在拼命搞钱,恨不能把全中国的钱都划拉到他家,可恶至极!”

这顿饭康文定感觉白请了,回到家借着酒劲,又是大骂一通,说我现在真是怀念在部队的日子,那么多的战友,为了国家流血流汗,像布小朋那样的人多一些,国家才有希望啊。不一会儿,谢静宜给苏菲打来“成了。”

苏菲问:“什么成了?”

谢静宜说:“老杨刚回到家,就有人来找他买官,拿来十万。为了我,他咬牙收下了。哈哈,明天就可以买个好手镯了。”

放下电话,苏菲冲着康文定埋怨道:“都跟你两年多了,你给我买过什么值钱东西?”

“我会有钱的,不出三年……”话没说完,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们平时都是分开睡。四十岁以后,他就阳痿了,靠吃伟哥勉强行事,恨不得拿刀削掉不争气的蔫家伙。苏菲在外面和一个大学同学偷偷来往,他不知道而已。

康又汉亲自给康文定打电话,请他来家一趟。老爷子打电话给他,而且还很客气,这种情况很少很少,以前他半年不回家,老爷子都不带给他打电话的。即使他一年只回家一趟,见面老爷子都和他说不了三句话。难道老爷子生病了?电话里听声音不像生病。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敢想了。

赶紧开车回到久违的家,父亲半躺在沙发上,精神头儿还不错,什么都不像。他谦恭地问:“爸,叫我有事?”

父亲示意他坐下。他赶紧坐下。父亲说:“我这辈子快完了,离死不远了,临死之前,我还想办件事。”

“爸,您说,我听着呢。”

父亲从茶几上拿起一个信封,是一封没有封口的信,递给他,示意他打开看看。他抽出信纸,里面是父亲很工整的毛笔字,墨迹尚潮,散发出幽幽墨香。信上说的全是布小朋的事,父亲以自己八十五岁之身、六十五年党龄,向一个名叫冷新的“侄儿”推荐布小朋,希望尽快给他一个职务,这样的人不用,太可惜了。

父亲喃喃道:“猛虎别在当道卧,困龙终有上天时……”

他合上信封,问:“爸,冷新是谁?”

“抗美援朝时期,他爸是师长,我是他爸手下团长,有一次师长来我团,遇到美机轰炸,我用身体替师长挡了弹片,我肩部负了伤,算是救过师长一命。他很小的时候,我就抱过他,他家有不少我和他爸的合影,他应该知道我是谁。”

“老师长还在吗?”

“文化大革命给人打死了。”

“这个冷新,他做什么的?”

“他是个上将,刚从南方军区调到北京。你连他都不知道,还搞什么航母基金会。”

“……您让我去找他?”

“你去。记住,永远不要让小朋知道。”

“明白了。我马上去。”

父亲点点头,从沙发底下拖出一个陈旧的小皮箱,说:“我给你捐二十万,趁你妈不在,赶紧拿走吧。”

他愣了:“爸……”

“赶紧走!事办不成,别回来。”

他拿上信封,提起小皮箱出了家门,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路上开慢一点。”他答应着,开了车门,放下东西,车子启动时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路上,他给苏菲打电话,想让她把所有的钱都提出来,凑八十万,加上这二十万,就是一百万,现在是吃豆腐办豆腐事,吃肉办肉事,光凭一封信,办这么大事,有点不靠谱,有这一百万垫底,加上父亲曾经救过冷父的命,人家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在他眼里,就怕男人仁义,就怕女人善良,像布小朋这样的人,你不但没法坑他,而且惟有帮助他,才觉得心安,人比船重要,现在顾不得什么航母了,先顾人吧。

苏菲的手机显示关机。大白天的,小婊子,关什么机?他骂了一句。他赶往公司所在地——也就是自家的另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打开门,傻了眼,保险柜开着,里面干干净净,一块钱都没有。他拨打银行营业厅电话,查询基金会账号,上面也是一块钱没有。他在屋里转了三圈,把自己都转晕了,抽棵烟稳稳神,当即决定,卖掉一套房子,无论如何得凑齐一百万去北京。

最让他心疼的,是被小婊子卷走的那三万美金。他早猜到了,那个美籍华人玛莉,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妹妹康莉。妹妹的心血,用在布小朋身上,该有多好!但是现在不可能了。他慌慌张张下楼,同时给链家地产打电话,同意将自己所住的那套新一点的房子,以八十万卖掉,越快越好,最好今天成交,而那套房子,原本标价在一百万,卖九十万,一点问题没有。

他暗暗发誓,永远不要让布小朋知道这事。

基地原副司令李长水吃一枚核桃时噎了一下,剧烈咳嗽一阵,突然倒地,抽风吐沫,心脏骤停而死。基地成立治丧委员会,新任副司令布小朋担任主任。

李长水突然离世,令康又汉感到意外,有点悲伤,老东西身体好好的,怎么突然人就没了?刘美芹说:“你盯人家老李半辈子,总觉得他要出事,结果呢?人家一直到死都平安无事。这下你该闭嘴了吧?”

“人不干净,手伸太长,到了阴间,马克思要剁他手的。”

“拉倒吧!什么马克思牛克思的,少拿他忽悠人。”

“好,不说马克思。我问你,他钱多、房多不假,他晚上睡觉,占几张床?”

“……睡觉谁还能占几张床?不就是一张嘛。”

“好。他一天几顿饭?不会吃八顿吧?”

“嗨,人一般都是吃三顿,你想说啥呀?”

“老东西十年前就‘三高’,不敢吃肉,我今天还能吃肉,中午咱炖个排骨。”

“好!想吃就炖。”

“他这一死,钱呀,房子呀,能带走吗?”

“他往哪带啊?火葬场只烧人,不烧这个。到了天国,人民币不流通。”

“这不就对了吗?既然带不走,划拉这么多干什么呀?人生一世,留下不干净的钱财,不如留下个干净名声。”

老太太琢磨着有理,终于点点头:“老头子啊,你都修炼成精了……”

干休所通知,老首长只要能行动的,希望都能去参加追悼会。布小朋来康又汉家征求意见,想请他参加。康又汉说:“我就不去了,让老太太代表我吧。”

“首长,您为什么不去?身体不便?”

“那倒不是。”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去了李长水同志会怕我,他后半辈子一直怕我……我不去,他会走得安静一些……”

布小朋主持了李长水的葬礼,悼词中说他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我军优秀的军事指挥员”,还说他“坚持原则、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云云。总之,盖棺论定,他是个好官。

李长水追悼会当天晚上,康又汉突然发病,咳嗽、有点低烧,医生说肺部感染,送到医院高干病房输液治疗,布小朋和康文定一直陪着。到了第二天,病情有所缓解,老头说:“趁还清醒,我想留个遗言,把老太太叫来吧。”

老太太来了,老头对她说:“我那点存款,留给你,将来你处理。干休所的房子,属于公家。等你没了,交还给公家吧,不能留给儿女,儿女自有儿女福。我干净一辈子,不想死了遭人骂。”

老太太说:“人家都不交,你交了,才会遭人骂,骂你傻,骂你没事找事。”

老头说:“你就是不同意,我也会坚持上交。房子是公家分给我的,我说了算。”

老太太沉默许久,说:“好吧,你说了算,我都听你的。”

老头问康文定:“你什么意见?”

康文定说:“爸,你们定。我又不缺房子不缺钱,我……我好几套房子呢,干休所的这套老房子,我还真没看上。”

当下由康又汉口述,康文定把遗言写在纸上,最后由康又汉、刘美芹签字。布小朋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当康文定把遗言折叠好,放进信封的时候,康又汉欣慰地笑了,布小朋却想哭一场。

留好遗言,老头让老太太和儿子回避一下,他要和布小朋聊几句。布小朋坐在病床前,老头说了这样一段话:你要好好干,将来你当了大官,要管住部下的心,看住他们的手,不能让他们手伸太长。怎样管住他们的心?要有信仰。信仰什么?信仰除了以前常说的共产主义之外,眼下要培养的,就是向真、向善、向美以及敬畏之心。有责任感的人,尤其男人,要为国家、民族、后代,有所担当。要为子孙后代着想,给后代留下一份好遗产。军队是保卫国家的,是国家机器,军心不能散,装备要上去。如果军人都信仰钱,就完了,钱是万恶之源,真正的恐怖,不是被人打烂了头,而是被人操控了心……

布小朋最后含着眼泪说:“首长,我都记心里了。”

老头住了几天院,病情大为好转,快过年了,搬回家住。回到家的当天夜里,他在睡梦中告别了这个他奋斗了一生的世界。第二天早晨老太太喊他起床吃早饭,他没动静,喊了三声,还是没动静,老太太伸出手来,放到他鼻端一试,早没气了。老太太感叹:“要是李长水不死,你还能多活一阵。唉,干净的,脏的,都走了,都走了……”

布小朋担任康又汉同志治丧委员会主任,老太太提出,不搞遗体告别,不举行安葬仪式,不给组织添麻烦,不影响基地正常工作,不收礼金,这是康又汉同志生前多次交代过的“五不”,只在家设个灵堂,接受亲朋好友吊唁。

没想到,有那么多的人来到康家,很多人根本不认识他,但人们还是来了,从基地大院,从各师、团赶来,有干部、战士、职工、科研人员、家属等等。人们排队进入到康家客厅,冲着他的遗像鞠躬,干休所成立二十多年,死了很多老干部,没见过这么简朴而又隆重的场面。前来吊唁的人,每人拿到一张《康又汉同志生平》,上面说他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我军优秀的军事指挥员”,还说他“坚持原则、廉洁奉公、两袖清风”,除了简历与李长水不同外,其他的内容都差不多。

都以为康莉会回来与父亲告别,她去美国二十多年,没回来过一次。这次她答应回来,但是到最后又说不回了。她给哥哥打电话,说她写了一封信,发国际快递过来,请哥哥在父亲坟前烧掉。

康文定告诉布小朋,莉莉去美国后,一直没有找到她所谓的狗屁爱情。先是嫁了一个台湾移民,过不到一块,又嫁给一个从北京去美国的诗人,还是不行,第三次嫁人,嫁给一个非洲移民,过了一年就要离,她走不开,是因为正在办理离婚诉讼。

“她回国内发展不好吗?”布小朋说。

“去美国的人,两种人不愿回,一是过好了的,扎下了根,不想回;二是没过好的,没脸回。”又说,“她当初要是嫁你就好了。”

布小朋没有接话,心想,女人心,深似海,你一句话哪能说得透呢?

康又汉的遗体在北郊殡仪馆火化,是在宁静的晚上,只有布小朋和康文定两个人守着,工人把死者的遗体推进火化炉,半小时后,一具完整的、人形状的白色骨灰,呈现在他们面前。工人师傅往骨灰盒里装骨灰,一块没烧透的小骨头掉到地上,布小朋弯腰去捡,烫了他手一下,一会儿就起了个泡。布小朋觉得,这是老首长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说过的话。

离龙城二十公里的东北方向,有一座山,叫七宝山,山上有骨灰堂和老干部墓地,算是干部公墓。李长水刚刚安葬在那里。康又汉生前给刘美芹交代过,他死后不进七宝山,不愿与李长水这样的人再住一起,只需找个干净清静地方,把他的骨灰撒了。布小朋和康文定开车,载着康又汉的骨灰,来到龙城郊外的一片小树林,这里是龙城森林公园的一部分,不远处就是基地下属的一个卫星地面站,有一个连的人驻守,把老首长埋在这里,让他每天听到军号声,听到士兵操练的声音,应是一个他喜欢的地方。

布小朋和康文定把掺着花瓣的骨灰,轻轻撒到几棵小树下。康文定边撒边告诉父亲,他这些年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他说,儿子虽然没混好,但坑害国家的,坑害百姓的事,从没做过。撒完骨灰,康文定拿出妹妹寄来的信,点火烧掉。妹妹的信充满歉疚,她说,这辈子没能在国内陪父母亲,没有做出成绩,实在对不起父母养育之恩,下辈子她只做一件事,天天陪爸爸妈妈。

布小朋从车里拿出一瓶茅台酒,启开盖子,轻轻洒在树下面的骨灰上。老司令到死也没有喝上布小朋的茅台酒,更没有等到茅台降价,此时53度飞天茅台已经涨到了一千二百多元。他在天国听到这个消息,会难过的。

十一

当上基地副司令的第一个春节,布小朋遇到了一件烦心事。进入腊月后,各师、旅以及机关业务部门,像司令部、后勤部、装备部,包括这几个部门下面的业务处,纷纷派人来他办公室汇报工作,汇报工作是由头,主要是来送红包。红包有大有小,大的五万,小的三万、两万,也有一万的,都是现金,放在他办公室的茶几上,或者他办公桌上,绝大多数是代表单位来的,偶尔也有个人来表示的,众口一词,感谢首长一年来对本单位(或个人)工作的关心支持,快过年了,没什么好拿的,送点小钱意思一下,就算请首长吃顿饭。

开始布小朋坚决不要,对方说,每个常委都有一份,不光给你个人。布小朋表示退回去,对方说,你退回去显得不好,毕竟别人都不退。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先收下,专门放在一个文件柜里。等到快过年的时候,他在办公室加班,邱梅来他办公室转悠,他想起这事,打开文件柜,里面一堆信封,一看就是钱,吓了邱梅一跳。邱梅说:“你哪来这么多钱?”他就把过程说了。他让邱梅数了数,一共三十二万。

过一个春节,坐地不动就能收三十多万,加上中秋节呢?一年下来,收个五六十万没问题。他半开玩笑说:“以后就有钱花了。”

邱梅眼睛瞪得溜圆:“你真敢要?”

他说:“退不了,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把它退回去,别人很快就知道,我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邱梅说:“看来不想同流合污,真难啊。”

他说:“你别怕。我想了个办法。”

邱梅说:“什么办法你快说,这么多钱放你这,压得我心口疼,晚上睡不着觉。”

他就把想法说了。医院开展的为农村先天性心脏病患儿手术募捐活动,一直进行着,夏忧曾经救助过几个孩子,不如把这些钱,分批捐出去。当然布小朋不好出面,得邱梅出面,或者布依出面,最好不要暴露身份,免得引起猜测。邱梅认为这个办法好,以后再收到钱,就这么处理。

最让布小朋烦心的,还不是这事,而是工程。这项耗资巨大的工程,自从立项开工后,前期尚顺利,到了后期,问题成堆,随着时间推移,原本比较先进的俄罗斯装备,渐渐落伍,国内某些厂家生产的同类设备,无论从质量还是效益上,都超越了俄罗斯设备,仅需几百万元,就能达到布小朋所要的效果。但是因为有了工程在先,总部不可能再批准立项同一类设备,没办法,只能对工程进行维护和改造,所花的钱,比买一个新设备还要多。弄来弄去,几年过去,依然不能投入正常使用,今天要更换这个零件,明天要改造那个设施,它所招致的非议,越来越多。

布小朋很后悔,当初是他头脑发热,力推这项工程,才有今天的这顿夹生饭,这不是一点小钱,前前后后投入的经费,一个亿。他后悔死了,盼着它能起死回生,尽快投入使用,总不能当一堆废铜烂铁,扔这儿不管吧?一想起这事,他就急得头顶蹿火。

夏忧竟然有一次当着布小朋的面说:“我考察过了,工程是咱基地创建以来,最大的一个败家子工程,应该追责。”

布小朋脸一红,愣了愣,说:“你没听说过吗?这个工程是我倡议并力推的。如果追责,头一个是我。”

夏忧也愣了愣,说:“真的是你牵头搞的?”

布小朋说:“千真万确。”

夏忧脸上现出极其失望的表情,半天才缓过来,说:“你是太想做事了……你是好心办坏事,可以原谅……不过,布副司令我提醒你,不要再对工程抱希望了,早点下马,就能减少损失。认输有时候不是无能,而是一种勇气,敢认输的,往往是真男人。”

夏忧躬着腰,远去了。

现在就让布小朋认输吗?他不敢想。作为副司令,除了日常工作,布小朋惦记最多的就是工程,可以说这个工程,让他心力交瘁。

夏忧也是让人不省心。医生诊断,夏忧确实患了忧郁症,但他本人死不承认,不配合治疗,他成了政治部赵主任的一块心病。赵主任专门来布小朋办公室汇报夏忧的事,提出尽快安排他转业,部队不能养这样的人。赵主任说:“布副司令,都知道夏忧是你的人,如果你不想让他走,就给他换个单位吧,不要放我们政治部了。”

布小朋表示,夏忧是个副团职干部,已到了服役最高年限,下个年度安排他转业,是正当的,合适的。他会抽空找夏忧做做工作,争取让他愉快服从组织决定。

这天,布小朋忙里偷闲,没打招呼,一个人突然来到夏忧办公室。史志办有两间办公室,夏忧本来和张大姐一间,张大姐受不了他的毛病,搬到李大姐那间屋了。门虚掩着,布小朋轻轻敲门,里面没动静,他推开门,看见满地都是图表,墙上挂着的也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图表,夏忧弯腰伏背,聚精会神在画一张草图,全然没察觉有人进来。布小朋咳嗽一声,夏忧头也不抬,说:“别打扰我。”

布小朋看到一张图表上写着几个大字:全军整编方案。他微微一愣:“夏忧你又搞什么名堂?”

过了一会儿,夏忧放下笔,站起来,推一推比酒瓶底还厚的眼镜,说:“大陆军主义会害了我们。”

“你啥意思?”

“我们解放军的老祖宗是陆军,军队上层、总部机关,绝大多数人出身陆军,他们对陆军有感情,天下是陆军打下来的,就好比大清是靠八旗铁骑打下的天下,他们迷恋弯弓射雕,对现代化的武器不感兴趣,结果大清死在现代化的火药铁炮和长枪下。现在情况也差不多,如果再抱残守缺,不改革,不转变观念,守着大陆军主义当饭吃,可能死得比大清还惨,等着看吧!”

“你认为怎么好?”

“不大力改革不行!所谓改革,就是党和人民与庞大的利益集团的斗争,改革有时候会你死我活,全军大整编势在必行!”

夏忧把桌上的、地上的、墙上的图表都捡起来,厚厚的一摞,放在布小朋面前:“我做了一个整编方案。”

布小朋觉得他这项研究有点意思,听他仔细讲下去。他讲道,美军搞全球战略,陆军才五十万,我们多少?人家的三倍!还有那么多的武警建制师。我们有七个大军区,有的大军区只管两个军,国家还管三十个省市自治区呢,效率如此低下,留着它有何用?无非是安排职位,真不如成立陆军总部,把十八个集团军都管起来,这得节省多少资源?以后作战,敌人根本不来,它远远地打你,你保留那么多陆军干什么呀?拼刺刀吗?你地面部队越多,炮灰越多,陆军应该向特战分队转化,同时精简总部,大力发展海、空军、二炮,建立空天一体战略,未来的战略制高点,在太空,中华民族的生存空间,得拓到蓝海,拓到太空,越远越好,越高越好……

布小朋心中感叹,夏忧说得太好了。

夏忧接着讲:“我们本来军费不高,可是养了多少闲人啊!唱歌的,跳舞的,演戏的,搞体育的,写字的画画的,医院和院校,他们发挥了多少作用?二百多万人的部队,光开车的司机,就得有十多万吧?有些老干部,家里有一个班的人侍候。一个师,一万多人,真有事,拉不出多少人来,闲杂人员太多,这样的部队能打仗吗?”

布小朋问:“在你的方案里,我们基地撤销吗?”

夏忧说:“不但不撤,还要扩编。我们基地是一支新型部队,但是需要脱胎换骨,这样下去不行。”

说到后来,夏忧牙齿咬得咯咯响,说:“我们这支军队,它过去是那么好,现在存在这么多问题,一个有良心的中国军人,尤其一个高级指挥员,应该经常睡不着觉。”

布小朋离开夏忧办公室,往外走时,耳边咚咚响起的就是夏忧这句话:“一个有良心的中国军人,尤其一个高级指挥员,应该经常睡不着觉……”

十二

很多人受到困扰,冉淮也是其中之一。困扰他的问题,仍然是职务问题。类似这样的问题,困扰了他半辈子。

他当三师副政委三年多了,总感觉自己还能迈一个台阶。再迈一个台阶,就离将军位置很近了。他想放手一搏,但是干等肯定是不行的,得主动出击。盘算半天,基地主要领导邓作军司令和钱玉亮政委那边,他靠不上,思来想去,打算采用迂回战术,从总部找人。扳起指头数了数,总部那边真正能给他说话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孟广俊部长,孟广俊现在炙手可热,有传言说,他很快将出任总部的副职首长,由他出面给办,想不成都难,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往孟广俊办公室打电话,打了几次没人接,打手机,他也不接,发短信,他不回。好不容易打通了一次办公室电话,电话那头,孟广俊很冷淡,说自己马上要开会,以后再说。就把电话挂了。

以后再打,更打不通了。他很失望,当年他也算是为孟广俊出过力,姓孟的头一回上报纸,就是他写的稿,那年他竞争后勤部副部长,就是他请了一批画家给其助阵,怎么人一阔脸就变了呢?

离了孟广俊,还真没别的办法,他不想放弃,思来想去,又想起一个人来——胡德强。

龙城东郊的龙潭水库,经常有人到这里钓鱼。周末,冉淮拿上一副钓竿,坐上车去了龙潭水库,车子绕着水库转了半圈,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胡德强脚边放着一个桶,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垂钓。冉淮让司机把车开远点,自己拎着渔竿,走到胡德强身边盘腿坐下。胡德强抬头一看,有点吃惊:“哟,冉、冉副政委,你、你也有空钓鱼?”

冉淮说:“离退休不远了,先来预习一下。”

胡德强说:“得、得了吧,你还有希、希望,别、别泄气呀。”

胡德强本来还不到退休年龄,因为在蓝海宾馆天天陪领导喝酒,得了一回脑梗,救活后留下后遗症,右腿略有不便,左手抖动,有些张口结舌,便办了病退。只要天气好,每天他都骑自行车过来钓鱼,一是骑自行车可以锻炼身体,二是垂钓可以练习臂力,三是可以修身养性。冉淮瞅准了他来钓鱼,特意来碰他。

胡德强一眼盯上了冉淮手中的渔竿,最新式的太平洋牌,一次也没用过。冉淮把鱼竿递给胡德强,说:“老哥,你用我的,咱俩换换。我本来不会钓,平时也没空,今天纯粹过来凑热闹。”

胡德强也不客气,接过新渔竿,装上鱼食,甩到水中。不一会儿,就有大鱼咬竿,胡德强屏住气息,猛一甩动渔竿,钓上一条一斤多重的鲤鱼,他兴致颇高,也不结巴了,说:“老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就说。”

冉淮抓住机遇,当即把他的想法说了,他很诚恳,剖析自己说:“没当官前,想当官,当了官后,又想当更大的官。当上官,要啥有啥,办事方便,吸引力太大。当然,为了当官,我得干好工作,客观上为了国家,主观上为了自己。胡大哥,我说的过分吗?”

胡德强说:“非、非常理解。”

冉淮说:“可是当官路上太拥挤,有道是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靠边被动。我想请你老哥亲自给孟广俊打个电话,说说我的事。谁都知道你是孟部长的师傅,没有你胡德强,就没有今天的孟广俊,你肯出马,这个面子他不会不给。”

胡德强犹豫片刻,说:“好、好久没联系他了,不知我说话,还管、管不管用。”

冉淮说:“一定管用。”

胡德强说:“我试试吧,先给老、老孟打个招呼,后面的事情,你、你去跑。”

冉淮说:“你打过招呼,我马上进京。”

胡德强提醒冉淮说,有个叫张大有的画家,画很值钱,孟广俊很喜欢收藏他的画。冉淮笑了:“这好说。当年我请张大师来过咱基地,以后每年都给他发短信拜年,我亲自找他要张画,这个面子他得给我。”

冉淮达到了目的,兴致很高,陪胡德强聊了好一阵,说起当领导的收藏字画,冉淮认为,领导收字画,一是相信它值钱;二是感觉这不算受贿,顶多算雅贿,比直接收钱好听一些,风险要小得多;三是领导家里本来不缺钱,弄点古玩字画玩玩,显得上档次。就因为领导喜欢这个,让一些书画家肥了。其实呢,很多画家的字画,有价无市,你拿到手想卖出去,难。

冉淮临走时,把那副新渔竿丢给了胡德强。并说,事情有了眉目,还会来感谢他。

三天后,胡德强打电话给冉淮说,可以去北京了。周末,冉淮没有请假,提上一个沉重的皮箱,悄悄飞到北京,先找个部队宾馆放下东西,然后去长城画院找张大有,想讨一幅画。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张大师根本不见他不说,大师的一个经纪人还把他羞辱了一番,说你想拿十万块钱买张先生的画,你连一条牛腿都买不到,只能买一个牛蹄子,你知道张先生四平方尺的牛,值多少钱吗?

他问:“多少钱?”

经纪人说:“少于二百万,免谈。”

差一点把冉淮吓得尿裤子,他仓皇逃离长城画院张大有画室,出了门,悲愤交集,心中怒骂:你姓张的算什么东西!你一张破纸片卖二百万,你凭什么?这不是打劫又是什么?你们不就是沾了腐败的光吗?没有腐败,你一张画,五千可能都卖不出去,谁要这破玩意啊?不顶吃不顶喝,你画一辈子牛,就像木匠做一辈子桌椅板凳,全是重复,艺术含量没多少。你们这些画家的身价,就是靠腐败拉起来的,是腐败分子养肥了你们,你们是腐败链条上的一环,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而且还没风险,太便宜你们了,将来反腐,不能漏掉你们这帮画痞……

心中怒骂一阵,心里好受多了。站在马路边思索一阵,他打个出租车去了琉璃厂,那里果然有人悄悄卖张大有的模仿画,也就是伪作,他讨价还价一番,花两千块钱买了一张四牛狂奔,回到宾馆提上那个沉重的皮箱,打车去了孟广俊家。

十三

又到年终,政治部确定夏忧转业,一位副主任约他谈了话,他表示服从组织安排。回到办公室,他久久地呆坐那儿,一动不动,眼神迷离,唉声叹气。张大姐过来说:“小夏,你没事吧?”

夏忧讷讷道:“离开部队,你说我还能干什么?”

张大姐说:“部队不好混,到地方好混。你才四十出头,什么不能干?”

夏忧说:“你说得不对,我就是个混子,我觉得部队好混,我在这里混了二十年,没干过什么正事,不也过来了吗?”

张大姐说:“谁都有退役那一天呀。”

夏忧说:“部队不需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

张大姐吓了一跳,说:“小夏,你可别想不开呀……”

夏忧笑了笑:“大姐,我要真想不开,早死多少年了,你看我,老婆离了,孩子成了别人的,每天叫别人爸。我没有存款,没有房产,没有车子,没有朋友,只有一屋子旧书。我这个人,是个完完全全的人生失意者。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个疯子、神经病、不正常、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可我还活着,我很坚强,是吧?”

张大姐急忙说:“坚强,你真坚强,以后我们叫你夏坚强。”

张大姐走了后,夏忧一改常态,把自己办公室收拾得利利索索,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忙活了大半天,还把从基地图书馆借的三本书还了回去。张大姐和李大姐看在眼里,都有些歉疚:平时因为夏忧懒、脏,爱发牢骚,不会看眼色,她们背后说过他不少闲言碎语,如果多说点他的好话,也许政治部今年不会让他走。

连续两天,夏忧没来办公室上班,张大姐往他宿舍打电话,没人接,他又没有手机,没法联系他。到了第三天,还是不见人,张大姐就觉得不对劲,三转两转,来到了夏忧住的九号楼,房间的门,好像没锁,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她进到屋里,看到满屋子的书,收拾得整整齐齐,地板也很干净,垃圾篓里,没有垃圾,被子也叠成了豆腐块,但就是不见夏忧的踪影。她喊:“小夏,小夏,你跑哪去了?”

没人回应。

张大姐转到卫生间门口,看到卫生间的门也是虚掩上的,门上贴有一张小纸条,张大姐花眼,离远点仔细看,见纸条上写着:“门后有人,当心。”张大姐不明白啥意思,伸手推开门。她顿时惊呆了,当即瘫坐在地,半天才回过神来,爬行到屋门口,狂喊:“来人哪,快来人哪……”

夏忧用一条背包带,把自己吊死在卫生间的水管子上,发现时尸体早已经僵硬。

同样的地点,曾经有一个年轻女护士,把自己的生命终结于此。

难道这是天意吗?

夏忧的遗言,写在一个摊开的笔记本上,内容主要有:我说真话没人听,我到一个有人听的地方去;希望我军成为世界上最强大军队,捍卫和平,缔造和平;父母把身体给了我,我没办法还,只能把骨灰还给父母,由父母处理;死后所有应该给我的钱,全部捐给医院,给山区孩子看病。

布小朋第一时间赶过来,亲眼看着殡仪馆的工人把夏忧遗体抬走,他托着夏忧写有遗言的笔记本,泪湿眼眶。基地钱政委指示,尽量不要声张,尽快把夏忧后事处理完,给上面报,就说是患忧郁症自杀。

事实也是,夏忧确实有忧郁症,有医院的病历为证。

布小朋坚持要为夏忧举行一个告别仪式。钱政委和赵主任有些不高兴,布小朋执意要搞,地点就放在房间。本来以为没几个人来,结果来了不少人,屋里站不下,排到了走廊上。夏忧的骨灰盒被军旗覆盖,布小朋即席讲了一段话,大意是:夏忧是中国最优秀的军人之一,他是中国军人中的精神贵族,他忧党,忧国,忧军,他不是瞎忧,而是真忧。他工作上成绩不大,生活上一塌糊涂,但他思想上异常深刻,具有真知灼见,眼里容不得沙子,是个干净的人。他早生了三十年,有些生不逢时。他用自己的薪水,资助二十七个山区儿童进行了心脏手术。除了军装,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没有一双好鞋子……

讲到最后,布小朋说不下去了,他泪光闪烁,嘴唇发颤。有不少人落泪。这个时候,人们心中,已经不会再把夏忧当疯子看了。布小朋心里隐隐觉得,夏忧的死与自己有关,是不是工程的失败,刺激了他,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

十四

二○一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康文定看电视,一条新闻让他极度兴奋——国防部宣布,中国首艘航空母舰辽宁号正式交接入列。

这天晚上,康文定在他的住所兼公司办公地,一个人喝下两瓶红酒,他觉得肚子里、脑子里翻江倒海一般,喉咙一甜,狂喷出几口红色的东西,他以为是酒,但是气味告诉他,是血。

把他拉医院,一查,脑癌晚期。他顶多还有一个月的生命。他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他首先想到布小朋,犹豫一阵,打电话说了。布小朋赶来,迈着沉重的步子上楼,走进他住的病房。

康文定躺在病床上昏睡,人已经脱形。仅仅一天的工夫,昨天还自以为是个健康的人,今天就要迈向死神的怀抱,人没了精神气,一下子就垮掉了。布小朋坐在康文定病床前,思绪不由回到三十多年前,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那时候风华正茂,风流倜傥,他改变了自己一家的命运,对于他,说不上是恨还是爱,心中是悲苦的,难以言表的,莫可名状的……康文定艰难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布小朋就坐在他病床前,耐心等他醒来。

门口有响动,布小朋知道是谁来了,轻轻说:“进来吧。”

牛得宝提着一个旅行箱,轻步走到布小朋身边。布小朋说:“假请好了吗?”

“请了半个月。”

布小朋点点头:“先呆上半个月,到时候我再帮你续假。”

不知过了多久,康文定终于醒转过来,缓缓睁开眼,先看到布小朋,说:“小朋,你来了……”

“我来了。”布小朋转向牛得宝,“来,牛牛,这是你康……康伯伯。”

牛得宝立正站好,对着康文定说:“康伯伯好。”

“这是?”康文定看着牛得宝。

“这是我姐姐的儿子,大名牛得宝,小名牛牛。”

“牛牛……”

“在。”牛得宝本能地一个立正。布小朋示意他坐下。他坐下了。

“牛牛……你爸爸好吗?”

“我爸……我早不和他联系了,谁知道他好不好……”

布小朋打断他们的话题,说:“文定,以后就由牛牛来照顾你,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谢谢了,谢谢小朋,谢谢牛牛……”康文定的眼角,流出了泪。

接下来的一个月,牛得宝就住在病房里,形影不离照顾康文定。癌肿盘踞、占有了他的脑子,他时常处于昏迷状态。对于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已经不需要治疗,只是用药物减轻他的疼痛。布小朋每隔几天来一次,给他们带些吃的用的。这天,康文定把车钥匙交给布小朋,请他帮忙把那辆旧奔驰卖掉,然后又交给他两把钥匙,一把是家门钥匙,一把是保险柜钥匙。他说,保险柜里有一百万现金,请布小朋以“文定航母基金会”的名义,把钱捐给海军。他咳嗽一阵,说:“现在我们有了一艘航母,还不够,这么大国家,得多搞几艘,这点钱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为未来的航母,买一个小零件吧。”

这一百万现金,连同父亲的亲笔信,三年前他亲手交给了冷新上将的秘书,秘书让他留下电话和地址。布小朋担任基地副司令的命令刚下,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来到他的公司,他一看就知道对方是个军人,对方自称是冷新首长的警卫参谋,遵照首长指示,把这个箱子还给他。对方说完,放下箱子,向他敬了个礼,就离开了。他把钱锁进保险柜,一直到现在都没动用。最后的时刻,他决定完成一个心愿,献给他此生最热爱的航母事业。

当然,整个送钱、还钱的过程,他永远不会告诉布小朋。他一死,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小朋还是不知道的好,虽然他是五十多岁的男人了,但他内心纯净,像一个婴儿。

布小朋拿着保险柜的钥匙,不想离开,说:“钱你留下看病吧。”

“我快完了,花不了几个钱了……花也是白花。把车卖掉,付医疗费没问题。”

布小朋只好拿着三把钥匙走了。

康文定精神头好的时候,牛得宝帮他洗澡,意外发现,他后背上有一块胎记。而自己的后背上,几乎在同样的地方,也有一块胎记。这难道是巧合吗?牛得宝不敢往下想了。康文定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半夜他疼醒过来,咬牙忍着,柔和的灯光下,他看到牛牛躺在小床上睡得很香甜,牛牛脸部的侧影多么像他年轻的时候,还有牛牛的眼睛,细长细长,像月牙儿,他和母亲刘美芹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形状,还有鼻梁,秀挺秀挺的,多么像自己年轻时候啊……

他觉得疼痛减轻了。

有了这个发现,二人都客气了许多,沉默了许多。

布小朋再一次过来,康文定把牛得宝支走,说:“小朋,我快死的人了,随时会死,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布小朋沉默着,不吭声。

“小朋,我想知道牛牛的身世……”他无力地抓住布小朋的手,像是在央求。

布小朋沉默良久,叹口气,说:“文定,你就放心走吧,将来你坟前,会有人的……”

康文定终于信了,眼泪夺眶而出,无声地抽泣。布小朋起身离去。后来的几天,康文定躺在病床上,进入弥留之际。清醒时,他常常是久久地望着牛得宝出神。牛得宝告诉康文定,自己已经转了五期士官,这个官阶,可以在部队干到退休,不用复员,他现在是技术兵,其他兵没这个机会转五期士官;他找到了一个女朋友,快的话春节就能结婚,他三十三岁了,早该结婚了,他女朋友是个电脑专业的大学生,到上海培训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医院看望康文定。

牛得宝医院,女孩羞涩地给康文定献上一束鲜花。康文定笑得很开心,入院以来,他从没这么开心过。当天夜里,他辞世了。他把遗言写在了一张报纸的角上:把他唯一所剩的那套房子,给牛牛做婚房。

布小朋在东郊的公墓给康文定买了一个墓穴,葬他那天,没叫别人,只有布小朋和牛得宝,以及布小朋的司机小汪。把骨灰盒放入墓穴,布小朋把小汪支走,然后按住牛得宝的脖颈说:“跪下吧。”

牛得宝双膝一并,跪下了。

布小朋没敢把康文定的病情和死讯告诉刘美芹,他对老太太说,文定到深圳做生意去了,暂时不回来,家里的事,一切交给他。

十五

二○一二年底,布小朋出人意料地被任命为A基地司令员,邓作军退休,钱玉亮回北京任职,冯正宇从总部机关下来,接任基地政委。据传闻,冯正宇在机关口碑一直不错,得知冯正宇和自己搭班子,布小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部一位首长从北京赶过来主持了新老班子交接仪式,会后,布小朋对冯正宇说:“政委,咱们两个也交交心吧。”冯正宇说:“好,到你办公室。”布小朋说:“我先带你去个地方。”布小朋拉着冯正宇到了新落成的基地文化中心,中心最底层是一个新游泳馆,设施先进,里面却没有一个人游泳。布小朋告诉冯正宇,光这个游泳馆花了三千多万,但是建成后基本没人进来过。为什么没人来?因为长年不见阳光,你闻闻这味道,很不对劲。本来基地已经有一个文化中心,还有一个露天游泳馆,建这个纯属多余。接着,布小朋又拉上冯正宇到了基地办公大楼一侧的一栋尚未落成的建筑,电梯没装好,二人爬到五楼。这是计划中的基地指挥所,十二层高,造价一个亿,将来基地领导和作战值班人员搬进来办公,首长们的办公场所气派豪华,光司令和政委就占了整整一层,每人办公室面积接近一百平方米,包含办公、会客、休息等功能,另外还有秘书办公室、接待室、活动室、小会议室等等。现在停下来了,为什么?因为钱花超了,没钱了。

冯正宇问:“光这两项工程就得两个多亿吧?哪来的钱?”

布小朋说:“三年前卖了一块地,得两个多亿,都砸这上头了。”

冯正宇说:“这么个花钱法,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胡作啊!”

布小朋告诉冯正宇,他那时是副司令,分管作战训练,钱政委常委会上提出,营区搞大拆大建,争取三年旧貌换新颜,文化中心、指挥所是龙头工程,先建起来,没有钱,卖地。当时除了布小朋,没一个人反对,布小朋提出自己的意见,认为即使有钱,也应该先投到基层和训练设施上,尽量少在大院搞工程。钱政委不高兴,说:“布副司令你把训练的事管好就行了,这事不归你管。”房地产老板看上市中心属于基地的一块军产土地,市价可能值五个亿,结果两个多亿就给人家了。布小朋说:“当时我自己花钱买官的心都有了,如果我当司令,这个事非制止不可,钱政委他就做不成。”

听完布小朋的讲述,冯正宇沉默着,点上一支烟,用力吸。

布小朋说:“过去讲,军营三腐败:招兵黑,基建肥,军办企业油水多。现在不是了,驻大城市部队的房地产,问题可能最大。还有买官卖官问题,令人发指,它严重破坏了军队的政治生态。”

二人站在五楼的一个大厅,满地都是建筑垃圾,灰尘扑面。身边没有随从,就他们两个。布小朋说:“政委,今天咱们两个就在这里交心吧。我今年五十四,你呢?”

“我五十五。”

“如果在这个岗位上不动,我们两个都还有五年左右的样子。我说句大话,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总得有敢于担当的人,总得有一批不那么自私的人,总得有那么一批不蝇营狗苟的人。一个单位也是。现在这座营盘交给我们两个了,我认为,幸好我们两个还不算太差,交给我们,国家可以放心。以后的事情我们管不了,起码这五年,我想我们要保证,不使这座营盘堕落下去,战斗力再提高一点。我们都是这座营盘的暂住者,我们每人也都是这个地球的暂住者,人每一天都在通向死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政委,我说得对吗?”

冯正宇大为感动,说:“布司令,我可以保证,我当这个政委,不卖一个官,不插手一个工程,不收一块钱。这可以吗?”

布小朋点点头。二人同时伸出来手,两只手用力握到一起。阳光透过脏污的窗玻璃透进来一部分,大厅里灰尘起舞,他们下楼,到了外面,一股清新的风扑面而来,二人竟然都有些陶醉。

眼看就是新年元旦,冯正宇向布小朋提出,他就不一一拜访各位老首长,老领导了,把大家请到招待所一起见个面吧,搞个茶话会,中央刚出台“八项规定”,军委发布“十项规定”,咱们不摆酒席,不大吃大喝,简单点,每人吃碗云南过桥米线,怎么样?

布小朋赞同。

茶话会开得很热烈,过桥米线味道也不错,老同志牙口不好,吃这个很合口。送走老首长们,布小朋才知道,这碗米线不便宜,机关的人为了把事情办好,专门从昆明请了两个厨师过来做米线,又到位于民族街的“七彩云南”去借碗筷,算下来,一碗米线要好几百块,不比喝顿酒便宜。

布小朋把这个事情给冯正宇说了,两人均感叹:落实八项规定,任重道远啊。布小朋说:“我想起一件事——赶紧把茅台酒厂每年给基地的五吨特供酒,停了吧。”

冯正宇说:“赶紧停。”

布小朋又说:“还有个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就是老干部迎新春晚会的事。”

布小朋告诉冯正宇,每个春节来临之前,基地都要搞一台老干部迎新春晚会,政治部和宣传处要费很大劲,从各师抽人,组织一台节目,花费一两百万,可是往往只演一场,顶多两场。花那么多的钱,没几个人看,效果也好不到哪去,真是不值得。我想,今年是不是停了?如果群众知道我们花一两百万军费,只为了让老干部高兴一回,会不会骂我们?

冯正宇思索着,不吭声。布小朋说:“政委,这事属于政治工作,最后由你拿主意,我只是个建议。”

冯正宇点点头,说:“司令,你想过没有?人家美国退休的总统、副总统、国务卿啥的,也得有一大堆吧?美国各单位,也会有老干部,是吧?”

布小朋说:“是。”

冯正宇说:“你听说过美国举行什么老干部迎圣诞晚会吗?”

布小朋说:“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冯正宇一拍巴掌,说:“我也是没听说过。干脆,咱们豁出去挨骂,停一年试试?”

布小朋笑了:“我同意。停掉,不但省下这一两百万,也省不少心,审查节目什么的,麻烦死了。”

十六

一天晚上,八点多钟,布小朋想一个人到院子里走走,刚下楼,突然接到一个人的电话,这个电话让他猛地一愣,犹豫一阵,他还是接了。

电话是孟广俊打来的,说他现在就在大院北门。

布小朋又是一愣。

“老布,还能见一下吗?”

“……你都来了,怎么能不见啊?”

电话那边,孟广俊显得很激动:“老布……谢谢……你最好带辆车过来。”

布小朋马上给司机小吴打个电话,让他把车开到北门。他快步走到北门外,人到,车也到了。马路对面,一辆龙城地方牌照的小车停在那里,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此人穿着大衣,戴墨镜,头上扣一顶帽子。布小朋一眼认出来,他就是孟广俊。孟广俊走向布小朋的车子,二人进入车里,那辆地方牌照的小车随即开走了。

近一个月来,关于孟广俊将要被查办的风声不断,基地一些和他来往密切的人,都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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