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齐大庆的妻子

“你给我吐出来!”

在齐大庆的怒吼声中,他的妻子已经面朝下被压在了床边,后背上顶着齐大庆的手肘,口中被迫塞进了齐大庆的手指。齐大庆使尽了力气将手指捅到妻子喉咙深处,强迫其呕吐。

鲜少动怒的齐大庆,在这一刻完全不顾妻子的身体痛楚,好像失控的机器,机械地按住妻子不让其起身,直到她呕出掺杂着食物残渣的粘液。

年8月的一天,山东省德州市,天气闷热,汗水顺着齐大庆妻子的发梢往下低落。齐大庆平复了一下情绪,起身走进卫生间寻找妻子刚刚喝药的容器。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头皮发麻,卫生间窗台上被拧开瓶盖的农药瓶身上,印着“百草枯”。

百草枯(Paraquat)也叫对草快、克芜踪、巴拉刈,最早由英国帝国化学工业集团(世界最大农药企业先正达SyngentaAG前身)研发出来的除草剂。一经问世,以其优异的除草特性风靡全球。

但是,对于人体来说,百草枯是一种尚无解药的死亡之水,10毫升便可致死,如果不及时采取恰当的治疗措施,早前统计平均死亡率一般在90%以上(随着医学进步,现今死亡率有所下降),死亡过程漫长而痛苦。

中毒者口咽部及食管损伤最开始缓慢显现,随后中毒损伤的主要靶器官之一是肺,同时造成严重的肝肾损害。百草枯中毒早期可出现急性肺损伤,晚期则出现肺泡内和肺间质纤维化,称“百草枯肺”,早期多死于急性肺损伤,而晚期死亡的主要原因是肺纤维化。

百草枯中枢神经损害不明显,病人神志始终是清楚的。通俗地说,好比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一天天缓慢地活活憋死。

齐大庆夫妻医院求医,医院的路上,二人早已忘了喝药前是为了什么样的细碎琐事争吵,讨论的话题中心只有两个,一是“后悔”,另一个是“吐”。

其实,这一刻的齐大庆夫妇还心存一丝侥幸,虽然知道百草枯很毒,但不至于无药可解。他们希望看到医生的那一刻,医生可以亲口告诉他们“没关系,治疗几天就好”,然后他们便可以回去过平常的日子,种地、做饭,看电视,去学校开家长会。

但是,医院的那一刻,希望破灭了。趁着夜色,齐大庆夫妇医院。

医院中毒与职业病科是国内最大的百草枯中毒诊治基地,该科的主任医师、博士研究生导师教授菅向东是目前国内治愈最多百草枯中毒患者的专家。数据统计显示,该科近4年收治例,治愈存活例,治愈存活率为61.8%。

在医院中毒病房住下的齐大庆妻子,从躺到病床上的第一天起,便甚少与人沟通。有时候,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几个小时一言不发,仿若周围的一切均为静止,宛如雕塑。

二、李娜

只要她翻个身,就能看到双人病房的另一侧空空荡荡。那一侧没有人,没有床,没有医用监护器,墙边上悬挂着一截电源线。前几日,她的百草枯病友刚刚病逝于这个角落。

时间过去了很久,来自山东农村30岁的李娜依旧侧身躺着,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东西看。实际上,她的面前并无一人,也无一物。

每过几分钟,李娜便会不顾美感地龇一下牙,好像吃完饭没有牙签想通过口腔开合剔除剩菜一样,不过李娜这样做,只是为了缓解呼吸困难。

“她哭个不停”,李娜的丈夫回忆起8月初的那天下午,妻子抹着眼泪说喝了药了。在丈夫去农田忙活的间隙,李娜顺手从窗台上拿了一瓶百草枯,一狠心倒了“一点”出来,农药的刺鼻气味刺激了李娜,她没有成功咽下那“一点”,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瓶子。

李娜一家在那天同样不知道百草枯的毒性有多大,她选择喝百草枯,是因为家里“有的是”,窗台上、床底下,很容易找到。在李娜喝药之前,家里刚刚做农产品生意赔了二十多万,两个幼小的孩子又因为父母日夜在农田里疲于奔命无人照顾,令李娜甚是烦扰。

“越想越难受,喝个药吧”,李娜的妹妹这样转述姐姐喝药时的心理,但是,在喝完的一瞬间,李娜害怕了,尤其是在知道百草枯无特效解毒剂之后,她开始强烈地后悔。

“我们特别绝望,网上说这种农药没有解药是不是?”李娜的丈夫见到医生便拿出李娜的肺部CT,指着上面偏白色的一部分(肺纤维化)重复地问这个问题,他对人多次强调,自己在网上查过。

病床上的李娜已经后悔了十几天。按她自己的说法:“只要喝过一次药的人,再也不敢,也不会喝第二次。”在这十几天里,除了后悔,她还在思念着两个孩子。只要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提到“孩子”两个字,李娜就会将头转向床的里侧,眼睛里顷刻噙满了泪。而且与她连接的监护器上,血氧饱和度(血液中血氧的浓度,呼吸循环的重要生理参数,正常人体动脉血的血氧饱和度为95%以上)会突然从95%落至80%以下。

但不过几秒钟,她便收回眼泪,一滴不曾落下,转过头,并抬起没有插着点滴针的左手,示意丈夫给自己喂面条,抓起氧气罩,大口地吸着,“我一定会好起来”,李娜笑了。

吃完饭的李娜长呼一口气,发出一声细微的“鸣叫”,平躺在床上,因为呼吸困难,难受的她支起双腿,双手抠进床单。陪床的亲人们看着李娜难受,也开始跟着咳嗽,觉得憋闷,捶打自己的胸口。事实上,百草枯病人是没有传染性的。

李娜的丈夫看着妻子另一侧逝去病友曾呆过的空余区域自言自语:“究竟能不能活下来?”

三、女董事长

活下来,是无数个百草枯病人心中的呐喊。

医院中毒与职业病科主任医师王海石多年来难以忘记一位病人“直勾勾”的眼睛。

年,山东曲阜一名经营乡镇企业、资产过千万的女董事长,暴怒之下抄起一瓶地上的百草枯就喝了两口。在那一瞬间,她喝百草枯的目的很简单,吓一吓自己的丈夫,让他闭嘴,服从自己的管理。

喝完药的她的确达到了让丈夫闭嘴的目的,医院。经过一周左右的救治,病况愈发严重,这位女企业家怕了,喝下药近10天后,辗转来到医院求治。

在她喝下药的短短的一周内,且在没有及时有效治疗的情况下,百草枯早已密布在她的肺、肝脏、肾脏、肌肉中,一点点侵蚀着机体,已经发展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

来到医院后,只要王海石一走进病房,她一定双手抓住医生的手,两眼定定的盯着医生:“主任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不是真的想死,我实实在在的是想吓唬吓唬我丈夫。我有两个孩子,还有这么大的企业。我不在了,我不甘心。不能丢下这么多人,工厂要是倒了,我上千的工人也没饭吃,所以说我不能不管。”

王海石记忆犹新:“每次查房的时候,她那种求生的欲望,希望医生能把她挽救过来的要求,直勾勾地看着我,太强烈了,我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位百草枯女病人在病床上熬了整整20天,在这20天里,她数次对医生表示,“你们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哪怕让我现在就拨一千万过来,我也决不含糊,不管花多少钱,倾家荡产也无所谓,只要治好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可惜,钱买不了命。

最后一天,在她神智完全清楚的情况下,王海石将所有的氧气都打开,眼见着她张大口使劲地喘啊喘,活活地憋死了,抛下丈夫和两个十多岁的孩子。

四、“中国百草枯之父”

“当时对自己很满意,我感觉为中国的农业做了一件好事儿”。但李德军后来闻悉国内涌现出多例百草枯伤人致死的案例时,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德军是山东省农药科学研究院院长、党委书记,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中国百草枯生产技术开发团队的带头人,被业内称为“中国百草枯之父”。他带领他的团队率先攻克了原本只属于先正达垄断的百草枯生产技术,将百草枯生产工艺大规模普及中国。

百草枯如此受市场青睐的原因之一在于其优越的除草性能。病人李娜家属表示,在草甘膦和百草枯之间,更喜欢用百草枯,因为百草枯“便宜又好用,药喷上去一个小时左右,草叶子全蔫吧了,不用翻地,就能接着种。”

李娜家属所言的百草枯便宜又好用,在业内存在共识。百草枯除草遇土钝化,虽然百草枯打到草上的时候会起到除草效果,但是一遇到土壤便钝化了,不再发挥效果。换句话说,百草枯不传导、不会伤害植物的根,也不会在土壤和植株里面造成残留危害,另外其发挥作用特别快。

有统计数据显示,每公顷实施免耕抢茬将比普通翻耕平均增收元-元,年,通过免耕栽培技术的实施使全国农民在普通翻耕收益的基础上多收入-亿元。而且,实施免耕作业一年可减少作业工序2-5道,降低作业成本20%左右。

相关数据统计显示,目前在这条产业链上讨生活的所有从业人员,粗略估算至少有30万人。

有一天,“中国百草枯之父”李德军去聆听了一次关于诊治百草枯病人的讲座。他第一次看到了百草枯病人的图片。听完讲座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陷入沉思,两天没怎么吃饭。“百草枯是我迄今科学研究生涯最得意的作品。我没想到这么得意的作品上面出现了如此严重的瑕疵,让我感觉到,有一种负罪感,我感觉这做的什么事啊”。

他面色凝重,捻出一根烟,定了许久不曾点火:“我真的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去喝百草枯,这不是给人喝的啊。”

这几年,他陆续接到过百草枯病人家属的求助电话,向他咨询救助方法。“医药医疗不是我的专业”,研究农药的李德军十分无奈。

事实上,在中国每年数以万计的百草枯中毒案例中,一大部分的诱因是来自于中毒者一时冲动的自杀念头。

不过,绝大部分因一时冲动想通过百草枯自杀的中毒者和他们的家人,在事后都追悔不已。只是,那时留给他们的时间和机会都已经不多。而这种暗自滋生、无法预期的自杀心理倾向,为百草枯的监管和后期救治提出了更加冰冷残酷的挑战。

五、政府

百草枯迎来了限用令。

据估计,每年因为百草枯中毒致死的人数约为万人以上,国家农业部曾在北京市河南大厦召开包括南京红太阳、山东绿霸等百草枯生产龙头企业约谈,会议上通报,年均中毒发病人数可能达到了数万人。

山东绿霸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企划部经理张衡昌曾经去病房探视过百草枯病人,感觉“非常痛心,非常难过,非常无奈”,身为绿霸对外工作的主要负责人,张衡昌经常接到百草枯病人家属的电话,询问解药。

张衡昌说:“我不是医生,也不能给出什么医疗建议来。每次接到这种电话很沉重很痛心,医院这句话。病人家属有骂我们的,有发脾气的,什么表现的都有,但是我们也只能忍着”。

六、“既然没有解药……”

儿子刚刚住进医院的第二天,秋秀念叨着“这种农药这么毒,没解药,为什么不禁止?”,她的丈夫则认为:“禁了拿什么除草?有比这个除草效果好的吗?”

齐大庆一家、李娜一家也为这个问题产生过分歧。李娜的妹妹一提到百草枯便十分愤怒,涨红了脸质问:“既然没有解药,为什么不禁止?”常年务农的李娜丈夫则纠结一番:“百草枯便宜啊,还是不要禁吧,尽快把解药研究出来最好。”

目前,在多个使用百草枯的国家里,已经有20余个国家禁止百草枯使用,欧盟也于7年因健康和环境风险因素等禁止。

闲聊时,只有初中文化的百草枯病人家属李娜丈夫突然迸发出一个想法,如果专门成立一个机构部门之类,让他们来帮农民打药(百草枯),不让农民自己动手,不让农民有接触百草枯的机会,是不是就能减少中毒?

但是,他的想法即刻遭到了其他百草枯病友家属的反对:“找人来打药,价钱是不是贵了?钱从哪来?你出钱吗?你这个办法不可行。”

在年均数以万计中毒者与整条产业链30万人生计之间,在攀升的农民种地成本与萎靡的农产品价格之间,在一条生命的安全价值与我国环境生态效益等等之间,这不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每天傍晚时分,在医院中毒与职业病科的病房附近,经常会有部分百草枯病人家属聚集在一起,以“你家的喝了多少?”、“咽了几口?”、“来了几天?”、“花了多少钱?”为开头展开一次短暂的社交。

这样的社交最终会在一片叹气声中结束,病人家属随即各自回到亲人身边。









































得白癜风的原因
北京治疗白癜风哪间医院专业



本文编辑:佚名
转载请注明出处:网站地址  http://www.sohjm.com//kcyhl/10939.html

当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