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皆芳华
贰
每一次痛心切骨的遭遇,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无论是肉体的受难抑或灵魂的苦熬,所谓曲高和寡,人走茶凉,你经历得越多,别人懂你的就越少。
我打趣地问L,“你喉结下面那块凸起是什么?”
“疤,以前开过口子。”
八岁那年,命运的无常,屡屡刻意刁难。离家不远处是新的楼盘,正在施工,闲人勿近的醒黄色封条沿着整个工地的外围,将其围住。我像往常一样蹬上自行车,闯入禁区,肆意妄为,工地的一角是沙堆,闲来无事,扑腾几下,孩提时的趣味简单且纯粹。偶有倦乏,便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堆上,对周遭的一切大快朵颐,迷离的光线穿过层叠的叶片,勾勒出几道深浅不一的斑痕,蔚蓝色的天空像匹优质的绫罗绸缎。也许是太累了,我这一躺差点和世界道了别。柔和的风轻拂而过,我眯上眼睛,或许是睡着了吧,又或许是死了吧。
耳旁穿来沉闷的阵阵轰鸣,等到缓过神来时,为时已晚,我睁大眼睛,看着推土机的轮子就这样从肩膀上面直直地碾轧过去,骨骼传出了清脆的暴裂声,嘎吱嘎吱,像是用脚跺碎一块风干的木头,顷刻间分崩离散。我能清晰地听见内脏在肉体里不断地翻涌,有那么一瞬恰到好处的疼痛,让我分离生死的边际,原来当死神降临的时候,躯体只能臣服。
再次睁眼是两个礼拜之后的事情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我死了,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我能活下来。躺在ICU的病床上动弹不得,脑袋如同灌了铅,上半身失去知觉,五花大绑地被置于白色床单之上,粗细不一的管子插满了身体,脖颈处的细管流动着不知名的混白色的液体,我就只能这样呆滞地看着它们缓缓地钻进我的身体里,而我却无能为力,无力反抗。心电图上的线条有规律地上下抖动,重症监护室的病房里竟寂静如斯,我失去了呼喊的能力,狡黠的世界在背后歇斯底里地放声狂笑,大手一挥,将我彻彻底底地抛弃。
医院里整整待了两年,期间历经过几次病房的辗转,起初的半年,我都处于一个近乎失声且失聪的状态,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家人朋友,他们与我之间多是单向的纸笔传话。主治医生说我身体内几处神经受到损伤,能够苏醒已是万幸,但并不能保证术后不会落下后遗,除此之外,我的胸部肋骨无一例外粉碎性骨折,外加多处软组织挫伤,身体内的脏器也出现不同程度的衰竭迹象。他表示当初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就没想过我能挺过来,这是他行医多年碰到的第一例。我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而我的父亲却心无波澜。他们时常会和我说说话,借此来聊慰一个从死神手里抢过来的孩子。
同病房里的人,有些是因为医院,有的人像我一样,遭遇无端横祸,死里逃生。时不时会有目光落向我,仿佛在说,这孩子真是可怜,刚从娘胎出来,活蹦乱跳没多久,就落得个残废,以后的日子倘若无人照拂,怕是不免惨淡终生。我在常人眼里是活不长的,没有人愿意把希望寄托于这样的孩子身上。我曾不止一时对自己自暴自弃,然而,当我想到我要再次站在死神面前的时候,我退缩了,这不仅是年龄上的畏惧,更是心灵上的痛创。我对视着惨白的天花板,从白里瞧见了黑。
躺在病床的日子里,可谓度日如年。前半年里,我的嗅觉,听觉渐次恢复。接下来的半年,身体里的管子也都拔得的所剩无几,除了必不可少的营养液供给,只剩下几块用来固定身体骨架的医疗护板。康复的过程出人意料的顺利,我察觉到那些体内长眠已久的细胞又开始若有若无地沸腾,它们在呼唤浴血的重生,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窗户半开,微风掀起了白色的帘子,正值入夏,草木葳蕤,聒噪的蝉鸣声时断时续地传入耳廓。今天是立夏过后的第三天,护士搀扶着我,让我坐在轮椅上,她说今年的栀子花开得格外的好,问我是否要出去看看,我木讷地点了点头。一出院门,清鲜的空气如潮水般奔涌,扑面而至,这一年多来,医院中那股消毒水的气味,此时此刻既熟悉而又陌生。如其所言,后院的栀子花开得极盛,肆意蔓延,铺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乳白色华毯,假若恋人的礼堂里,此般景致重现,应该会很幸福吧。低矮的围墙挡不住复苏的势头,早早落败。太阳越过高楼的叠覆阻隔,高悬天际。又是一个夏天,这个夏天我没有遗憾。
我仍依稀记得那个暮夜,悉数灯火都陷入了沉睡,繁星点点,流光作陪,我们倚靠在宿舍外头的栏杆上,俯瞰校园万物的浅唱低吟,远处人影绰绰,你指着其中一个人,大声喊道,那是你最喜欢的女孩。
有时候,就是凭着这一股执拗的劲硬撑着,不知其从何而来,你就只是想好好看完这一世素昧谋面的风景,好好地去享受每一次呼吸,好好地去爱身边爱你和你爱的人,劫后余生来之不易,好好地活,好好地生活。
END
文字丨KeeperGarden
排版丨KeeperGarden
图片丨网络
插曲丨streetlights(jiwoo)
KeeperGarden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